自从见了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之后,薛楚玉无论是在崇文馆学经,还是在校场打马球,亦或是托名他父亲到汤泉宫泡澡,都显得十分烦躁不安,甚至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仍尿急似的坐坐立立,来回踱步。
突然,院门处响起了敲门声,薛楚玉一惊,声音微微颤道:“谁?”
“郎君是我啊,刘玉,送冰糖银耳羹来了。郎君若是不方便,我就先放在石桌上……”
薛楚玉松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常:“无妨,进来吧。”
刘玉谄媚地捧着青瓷碗盏,躬身放在薛楚玉的案上,见薛楚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刘玉忙来做他的解语花:“郎君为何事烦忧?若有什么小人能够帮得上忙的,定会赴汤蹈火。”
无人问便罢,一旦有人问,薛楚玉便觉得无限委屈,长吁短叹起来:“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几日还没有消息传来,心下有些惴惴。万一那李乾佑是太子的人,反过来告我诬陷,又该如何是好。”
“郎君不似大郎,从不逾规越矩,没有和什么朝廷钦犯来往过,更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刘玉斜着眼葫芦偷笑,在他与薛楚玉看来,这些皆是薛讷的死穴。
“也是了,只是兄长那边有太子撑腰,母亲又不许我提地宫的事”,薛楚玉仍然有些不放心,踱来踱去,“要是能有个什么谋反的证据,那就……”
说到这里,薛楚玉霍然贯通,右手握拳捶在左手上,极其激动道:“对了!那个地宫里的铠甲!若我说那是大哥为了谋反而准备的,地宫也是大哥找人偷偷建造的,母亲也就无需担心家中受牵连……”他旋即又觉得不对,自己真这么告了,天皇天后派人来调查,他又该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是薛讷所为?薛讷又何从拥有这样大的势力,来神不知鬼不觉修筑这样一个地宫?诬告朝廷命官,可也是要坐牢的啊!
看到薛楚玉这副切切察察不担事的样子,刘玉心生几分鄙夷,却仍耐着性子宽解他:“郎君莫急,太子之上,还有天皇天后。太子监国,朝廷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子,太子必会谨小慎微。否则,一旦天皇天后怪罪下来,不仅要撤销他的监国之权,若是事情严重,恐怕连太子之位皆会动摇,又怎会为大郎君以身犯险……”
听刘玉此言,薛楚玉这才放心了几分,旋即又道:“可我还是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才是,否则何时才能越过我兄长去……以你之见,如今这朝廷上下,谁人能跟太子抗衡呢?”
刘玉微微一笑,指着薛楚玉身上的崇文馆生员服道:“郎君还需要问小人吗?当然是天后的外甥,累拜左侍极、兰台太史的周国公了!”
刘玉所说的,正是弘文馆大学士贺兰敏之。上元之后,百官进封,贺兰敏之被拜为左侍极、兰台太史,袭父爵周国公,不仅如此,还赐姓为武,彰显出天皇天后对其不一样的恩宠。去年李弘太子监国以来,文武百官多有些心向太子,认为天皇常头风,太子又干练有谋断,过几年天皇或许会像太祖那样,退位为太上皇。
可打从加封的消息从洛阳传来,往来拜会贺兰敏之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甚至有不少太子属官亦跟风前去,表面上太子仍稳坐东宫,可形势却的确与去年大不相同了。
“如今朝廷里往上了说,是天皇天后;次之,是太子与周国公。天皇宠爱天后,使得天后兄弟姐妹皆列土,现下这恩泽延续至下一代,贺兰敏之又被赐了武姓,往后天后一家的宗祀可都少不了这贺兰大学士的一份,至于再往后……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小人一介粗人,本不该妄议朝政,郎君冰雪聪明,自然可以参悟得透。”
与此同时,观音寺的地宫内,头戴“赵”字面具之人坐于高阔的石椅之上,俯视着面前半跪的女子,虽看不见他的容貌,但此人身上散出的煞气依旧令人心生畏惧,旁侧陪侍的,则是个头戴“莱”字面具之人。
这女子不是别个,正是西市上那裘皮店的西域女店主,此时此刻她的眉眼低垂,神情十分恭敬。
“你当真看到了,薛讷带着那通缉令上的女子前来挑选衣物?”头戴“莱”字面具之人问道。
“千真万确,那间房子我留的有暗洞,便是为了方便查探情况。虽说型完全不同,但那女子容色不俗,乃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俏丽,与那通缉令上极其相似,我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赵”字面具之人与那“莱”字面具之人相视一眼,示意那西域女店主退下。
女店主俯身再拜,屈身退了出去。头戴“莱”字之人这才说道:“加上那薛家小郎君,便已凑齐三个人证了,依照《永徽律》已经满足了弹劾薛讷的条件。”
座中之人出了一丝喟叹之声,像是惋惜,又像是讥讽:“我是最惜英雄的,薛仁贵骁勇,万夫难当,只可惜两个孩子皆没有教好。一个胆大妄为,意欲瞒天过海;一个猥琐不才,卖兄求荣。子不教,父之过,就等着抄家流放,去烟瘴之地等死吧。”
“教主的意思是……”
“即刻行动,此番定要马到功成,不能再给薛讷留分毫余地了!”
虽说已有了几分初春的气息,晨起天气依然很寒,鸡叫了三两声,薛讷便披上衣衫来到庖厨忙活,只为了樊宁醒来后能喝上一口温水。
从前他有些担心,生怕自己不懂如何关心照顾她,如今方知心中有她,这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本能,哪里还有不懂不会的道理。
他才添了柴,忍着呛咳将水煮上,就听得一阵急促的叫门声,薛讷诧异一大早不知何人来寻,警醒着上前,低声道:“谁?”
“薛郎,是我……快开门。”
来人居然是李媛嫒,薛讷迟疑了一瞬,还是打开了大门:“郡主?热孝在身,你怎的来蓝田了?”
李媛嫒身量小,一闪身进了院子:“快把门关上,我是连夜从长安城里赶出来的,因为宵禁还险些被城门看守捉住。你且听我说,昨天宵禁前,有两个刑部的官员来寻我父亲,拿着李司刑的手信,说今日凌晨要出城,来蓝田抓捕要案嫌犯……”
薛讷神色一凛,急问道:“他可说是什么犯人了?”
“劳师动众半夜出城的,还能是什么案子?就是你现下查的弘文馆别院的案子!他们怎的忽然来蓝田捉人,可是你最近露了什么行踪吗?”
薛讷一下便想起了薛楚玉,既无奈又气恼,叹道:“那日破兰亭集序那案子的时候,她一直在我旁侧,听府里人说楚玉那日也去了西市,许是被他看到了……”
李媛嫒说不出的心急,抿了抿唇,出主意道:“若是你说那人是我呢?我虽然比她矮了不少,身量也不算差太多。那日我在你家与你母亲说话来着,不妨我去求她,就当我那日没来过,你母亲怎么说也会庇护你的。”
“无用的,那日除了母亲外,还有家丁在,刘玉必然不会替我开脱,还会拖你们下水。”
卧房里的樊宁睡意朦胧,迷糊间转醒,不是因为他两人低声的交谈,而是因为庖厨里那隐隐传来的焦呼味。
薛讷与李媛嫒这等出身的孩子对糊味不那般敏感,樊宁则全然相反。小时候在道观,李淳风时常看着书,摆弄着浑天仪就忘了时间,好几次灶房里的铁锅都烧穿了,若非小小的樊宁现,这位大唐第一神算子只怕早已没命,故而樊宁对焦糊味异常警觉,嗅到之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顾不上披衣衫就箭步冲出了房去,舀起一瓢水浇向了烧干的铁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