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为相多年,又是起于战乱中之辈,自非无见识之人,虽说被李贞所描绘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可转念一想,便瞧出了些不对味来,轻皱了下眉头道:“殿下此言虽是有理,然则如今我大唐强而薛延陀弱,其国力远不及突厥颉利可汗当年,焉敢犯边耶?”
呵呵,都说长孙老儿是军略上的半桶水,果然不假,嘿嘿,人若是要渴死了,哪怕摆在面前的是鸩酒,那也得往肚子里灌呗,这么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有够差劲的!李贞在心里头恶狠狠地鄙视了长孙无忌一把,可脸上却满是慎重之色地道:“司徒大人有所不知,本宫曾与薛延陀大汗之二子拔灼及大度设都交过手,这其中拔灼为人狂暴,虽是嫡子,却非君主之材,而大度设其人狡诈坚忍,野心勃勃,非甘居人下之辈,夷男尚在,此二人尚能相安无事,一旦夷男身死,战事必起,双方实力虽相近,然依本宫所料,拔灼绝非大度设之敌手,此战胜者必是大度设无疑,战后之草原必将哀鸿遍野,民无以为食,以游牧民族之狼性,其必以劫掠为脱困之道,唯一能掠者,周边仅有我大唐耳,彼时,若是我大唐无备,则战祸至矣。 ≧ ≦”
长孙无忌在军略上虽是半桶水,可对于政略却是精通已极,一听李贞此言,心里头虽是信了**分,但却并没有即刻表态,而是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皱着眉头道:“圣上可有何裁决?”
长孙无忌这话问得有意思——不问李贞是如何想的,而问李世民是如何决断的,这摆明了就是在说,你李贞如何想的他长孙无忌压根儿就不关心,他只听李世民的吩咐,这话里的意思李贞自然听得出来,可也懒得多计较,眉头一皱,苦着脸道:“父皇深忧之,而今高句丽小寇猖獗,非征伐之不足以扬我国威,然西北亦不容有失,特令本宫筹划西北事宜,而父皇决议亲征高句丽,本宫实是惶恐,恳请长孙司徒能进谏父皇,暂缓北伐,先安西北为要,不知长孙司徒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还能如何?长孙无忌不是没劝过李世民,不单是他,三大宰相都劝说过了,然则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了,却半点效果都没有,李世民就是坚持要亲征,长孙无忌哪还有甚可说的,此时见李贞将皮球踢了过来,长孙无忌心里头直苦,可又不好带到脸上来,只能是沉吟着道:“老臣勉力而为罢。”
得,等得就是您老这句话了!李贞哪会不知长孙无忌这话不过是句套话,浑然没半点诚意在内,只不过李贞原本就没打算要长孙无忌出面去劝说李世民,要的就是长孙无忌不致于跟那帮子兄弟们串通一气地将自己架上火炉,而今话既然已经说开了,长孙无忌自是没法子装成不知道,对于李贞来说,这引导舆论导向的事情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自是不想再跟长孙无忌有太多的瓜葛,这便起了身,满脸子诚恳之意地略一躬身道:“既如此,就拜托司徒大人了,本宫尚有诸事待办,就不多打搅了,告辞,司徒大人请留步。”话音一落,也不给长孙无忌出言挽留的机会,一转身,在一起子贴身宦官的簇拥下,径直出了厅堂,由长孙世家人等陪着出了长孙府,自行上车回转东宫去了。
李贞倒是来去潇洒得很,却令长孙无忌郁闷得够呛,送走了李贞之后,长孙无忌挥退了下人,闷闷不乐地坐于堂上,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看了默默不语的崔泽一眼,吐出了两个字来:“如何?”
崔泽乃是灵醒之辈,虽说长孙无忌没指明问的是甚子,可崔泽心里头却是有数得很,淡然一笑道:“世叔明鉴,小侄以为太子殿下此举乃是表态来了。”
“哦?何以见得?说说看。”长孙无忌扬了扬眉头,不置可否地追问了一句。
“太子殿下高明,某叹服不已。”崔泽先是感慨了一句,待得见长孙无忌眼皮子跳了跳,这才收起了感慨之心,略一躬身道:“世叔,小侄以为太子殿下必是已看破了陛下所设之局,此番堂堂正正到世叔府上,乃是表态矣,其所表明之态有三:其一,陛下此局是要看诸皇子能否相忍为国,很显然,陛下怕是要失望了,而太子殿下此番堂堂正正来拜会世叔,其意在告知陛下——太子殿下行事一切皆是出自公心,无不可告人之举;其二,陛下本想就此事撮合一下太子殿下与世叔之旧隙,殿下心中亦是有数,故此方有此番之驾临,殿下既已出言拜托世叔,便是要看世叔如何应对了的,至于其三么,太子殿下此来之所以不避人耳目,盖因其已有备无患,无论世叔出手相助与否,太子殿下皆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虞有它。此皆小侄之揣测也,不敢言准,还请世叔详查。”
“嗯。”长孙无忌并未就崔泽的分析进行点评,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面色平淡之至,可眼中所掠过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精光却躲不过崔泽的观察,只不过崔泽灵醒得很,并没有出言追问长孙无忌的决定,只是默默地端起了茶碗,装作饮茶的样子,厅堂里一时间也就此静了下来。
长孙无忌为相多年,经验老到得很,对于崔泽所言自然早就心中有数,自是知晓李贞此番浩浩荡荡前来其实还有一个用心,那就是李贞此番摆明了是要长孙世家摊牌,要么站在东宫一头,要么站在诸王一边——若是站在东宫一边,按李贞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将来长孙世家荣华虽可依旧,可权势却未必一准能有如今这般辉煌,至于站在诸王一边么,那就意味着从此跟东宫宣战了,双方几难再有妥协的余地。此事来得太突然了些,突然到长孙无忌很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而今李贞才刚入主东宫,可以说立足未稳,这便如此急地便显露出要对政局进行洗牌的意思,实是太诡异了些,长孙无忌想来想去也没搞明白李贞敢如此做的依仗何在,隐约觉得李贞此时来上这么一手,有些个虚张声势的嫌疑,可一想到李贞这一向以来的狠辣手腕,长孙无忌着实有些子不寒而栗,一时间实是难以定夺。
“子詹所言有理,老夫亦深以为然,而今之局老朽该如何应对方好?”长孙无忌沉吟了良久,却始终难以下定决心,伸手弹了弹椅子边的扶手,沉着声问了一句。
听话听音,以崔泽的智商自是听得出长孙无忌此番确实是拿不定主意了,不过崔泽却也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笑了笑,并不接口——一个好的谋士该摆明各种可能性,至于任何抉择,那就不是谋士所能作主的,此事明显关系到长孙世家的站位问题,又岂是崔泽这么个外人所能作主得了的。
“嗯?”长孙无忌等了一阵,却没见崔泽开口,登时便愣了一下,自失地笑了起来道:“子詹不必讳言,有话但讲无妨。”
“世叔既是愿听,那小侄便说好了。”崔泽正襟危坐地拱手道:“而今之道,唯一‘静’字耳,正所谓以静制动可也,世叔以为然否?”
“以静制动?”长孙无忌口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眉头登时便锁紧了起来,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阴谋是需要实力来支撑的,不管李贞是虚张声势也好,故作姿态也罢,而今的李贞已是羽翼丰满,手下人才济济,文官武将样样不缺,手中又握有储君这么个大义名分在,只消不犯大错,登上皇位已是无可阻挡之势,唯一可能出岔子的地儿便是老爷子的猜忌之心——皇帝强,太子亦强,一山势必难容二虎,一天岂能有二日?若是换成别人来当皇帝,夹起尾巴来做人自是保证储君不失的不二选择,然则李世民却不是旁人,尽自年岁渐高,可阴谋诡计、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李世民眼中着实容不得旁人掺沙子,故此,李贞若真是遇事便装缩头乌龟的话,不但不能消除李世民的猜忌之心,反倒会更加重上几分,正因为想透了这一条,李贞才敢以堂堂正正之师来面对李世民所布之局,这也正是李贞敢于借势逼迫长孙无忌的根由所在,当然了,李贞原本就没指望长孙无忌能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要的仅仅只是让长孙无忌有所忌惮,不至于彻底倒向诸王一边就成,至于此番引导舆论战么,李贞压根儿就不曾将宝押在长孙无忌身上,稳住京兆世家者另有旁人在,这不,李贞的大驾方至东宫门口,还没等李贞下车呢,东宫主事宦官王秉和便急匆匆地迎上了前来,贴着车帘子,小声地禀报道:“殿下,杜家父子已到,请殿下示下。”
“知道了。”李贞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由着贴身小太监扶持着下了马车,行进了宫门,往显德殿行去,面色虽平静得很,可心里头却不免有些子兴奋,毫无疑问杜家正是李贞拉拢来平抑京兆那些个大世家的棋子——杜家是大世家不假,但却并没有长孙世家那般耀眼,尽管在朝在野的势力都不算小,可却缺少旗帜性人物,即便是官职最高的杜玄道也不过仅仅只是个谏议大夫,与杜家那赫赫的名声怎么也般配不起来,一向辉煌的杜家又岂会不想再次崛起,先前李世民提拔了一个杜政新,算是让杜家看到了些许希望,然则希望也就是希望而已,离实现还远着呢,对于杜家来说,完全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李世民的提拔上显然是不现实的,鸡蛋么,总得放在不同的篮子里才保险不是?很显然,李贞在杜家的眼里就是个尚算保险的篮子,很值得投资上一回的。
“太子殿下到!”随着一声尖细的太监嗓音响了起来,原本正端坐在厅堂里闭目养神的杜玄道父子忙不迭地便跳了起来,紧赶着整理了下衣衫,各自退到一旁,躬身而立,屏气凝神地等候着李贞的到来。
“老臣杜玄道见过太子殿下。”一见到魁梧的李贞行进了厅堂,杜玄道忙急走数步,抢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大礼参见。
李贞眼光扫了下杜玄道父子,却并没有立刻出言,而是大步走到上坐了下来,这才慢条斯理地吭了一声道:“杜爱卿免礼,来人,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