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头一直靠在床头,痴痴地,眼睫毛垂下去,既不看他,也不看自己,神情飘飞得很远很远。就算是朝朝暮暮,就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是枕边风月,其实,谁又曾真正地了解过谁?
“妙莲……”
黑暗中,他拉着她的手,手心很温热。自从怀孕之后,她的体温升高了,掌心常常是热呼呼的,不像呕血的时候浑身常常是冰冷的。
甚至她的肚子,当初华大夫诊断的是“宫寒”,但不知道是病情痊愈还是因为怀孕,现在也变得热乎起来。
可以保证,那孩子可以在母亲温暖的肚子里生活得很舒服,而不是饱受冰冷的侵袭。他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纵然他和她最最亲密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的温柔——那是男女之情之外的一种温柔,远远地超越了单纯的男女之情,是一种深切的融合,夫妻,亲人,长久的相濡以沫……也许某一天,二人再也不曾有一星半点的激情了,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只会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深挚。
大手往下,十指交扣。
就连掌心的伤痕都是温热的,和血肉融合在一起,分不清了。但是,却能感觉到,因为那微微的凸起有一点细微的区别。
黑夜里,拓跋宏的声音不胜感慨:“妙莲,不知不觉地,我们都一起这么多年了……唉,过了这许久,我还能清楚地想起当年你偷偷地来到密室带给我吃的大饼……那大饼可真好吃……”
饥渴了两三日的孩子,那时候几乎把那大饼当做了绝世的美味。
就算他事后天天山珍海味,可是,再也不曾觉得食物有那么好的滋味过。
甚至那时候站在身边的少女,他想起来,也有种令人心跳的感觉,那时候,她是那么瘦小,脸色白皙得几乎透明,慌慌张张的神情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倔强:她不让任何人伤害他,欺负他,纵然是太后也不成……小小的少女,小小的少年,情愫,从此深种。
那时候的她,在他眼里美如天仙。
“妙莲,若非是你……也许我今日就不是我了……”
黑夜里,她的手心握在他的掌心里,灼热而亲密。
原来如此。
是一直感激着的啊。
他一直深深地感激着——这一次的救命之恩,对他来说,绝非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事情,而是当成了绝境之中的一次奇迹。
就因此,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就因此,就算她是双重的间谍,他也是满怀感激的?
就因此,这多年,无论她怎样的忤逆,骄悍,行为出格,他也不废黜她,从不说打入冷宫,甚至连打也没有打过一次……无论怎样的震怒之中,也允许她回头来看看?
宫廷生涯不是民间夫妻,不允许河东狮吼存在——聪明贤淑的女人或者心狠手辣的女人,想她冯妙莲,手段不甚高明,又不那么讨好,何德何能可以一次次地得到他的宽恕和原谅??
如果换成另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她早就死了一万次了。
如果遇到汉武帝这样的男人,她自忖已经死了十万次了,哪里还有命活着争取皇后的位置?
如此不堪,如此威逼,如此反复,他竟然还把皇后的宝座给她。
最后,他还是给她了。
就算他辜负了冯妙芝,可是,他并未辜负她冯妙莲。
想来,全是因为那一份深深的感激。
对他来说,她和别的女人,终究是不同的。不止是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和玩伴,也是他一切回忆里不可缺少的一份,这许多年了,变成了一个血肉相连的整体,再也无法割舍了。
甚至,这一次的解散后宫,遣走别的妃嫔,也是如此?
是这样么?
她的声音有点飘忽:“陛下,其实你根本不用感谢我……”
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妙莲……我哪有在感谢你?”
“其实……就算当初我不给你送食物,你也不会死的……太后,她只是考验你的……她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太后绝对不会害你……”
他当然知道。
后来,什么都知道了。
唯有冯太后这样的女人,才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后来的事实证明,还真的就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也堵住了那些对他身份质疑的漫天流言蜚语,从而,也让他未来的路变得更加顺利。
只因为那许多年的斗争下来,她实在是太了解那些顽固不化的鲜卑老贵族了,但凡她支持的,他们就反对;但凡她反对的,他们骨子里就支持。
虎毒不食子,能对一个毛孩子如此残忍无情的女人,绝无可能是孩子的亲妈。
所以,鲜卑贵族们如此旗帜鲜明地举起了保护他小皇帝拓跋宏的大旗。
终其一生,戎马天涯,那一群自以为获得了胜利的鲜卑男人,其实又怎么知道,笑得最后的其实是那个阴险到了极点的女人??
轮到心计的深沉,忍耐的筹划,智谋的高瞻远瞩,冯太后若自称第二,那么谁敢自称第一?
后来,拓跋宏完全明白了。
有些苦心,有些厚爱,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体会到——要到了他一手掌握天下的时候,才能明白其中的苦衷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