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的动作微微一停,占色抬头,目光望向了面前光洁的镜面。
洗浴台前的镜子里,立在她身后的男人,果然是严战。
一件经典的印花滚边儿黑色衬衣,外面儿套了件同色系的风衣,领带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严谨里略带时尚,时尚却又不张扬,打扮还是那么帅气而矜贵。
只是,那挺直的鼻梁下,紧抿的嘴唇和下巴上那一层淡淡的胡茬儿青影,让他整个人瞧上去有点儿憔悴,疲惫得好像昨天晚上都没有睡觉似的。
见她看着镜子不吭声儿,严战替她顺了下背,又问了一遍。
“吐得很难受?”
勾了勾唇角,占色对着镜子友好一笑,才回过头来,看着他语带促狭。
“想知道呀,要不然你来试试?”
严战一愣,英俊的脸上带上了一抹笑。
“如果可以,愿意为你分担。”
一个可以把笑话都说得这么正经的男人,有的时候想想,其实也十分无趣。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严战,占色总能在他的身上现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点——不管他用什么样儿的表情,清冷、随和、还是冷硬来包装自己,她都能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出一种近似于虔诚与深情的呵护光芒来。
默了一下,她关上水龙头,对着镜子整理着头,轻声儿回应。
“严战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间好像是孕妇餐厅?既然你都能来这里就餐了,证明你应该拥有了为我分忧的内在条件。”
“讽刺我是吧?”严战走近,打开了她旁边的水龙头,细细地洗着手。从他低头时,那一抹扬起的唇角来说,他的心情似乎不错,至少见到她之后很不错。
“行了,为了免得你误会我跟踪你,我就老实跟你交代吧。我上午就在附近办点事儿,本来是要准备请一个朋友吃午饭的,结果在餐厅外面见到了艾小二的车,就进来了。”
占色侧眸瞥着他,余光不经意扫到了他修长白皙的双手。在哗哗的水流冲击下,他的手指在水波中来回地翻转,像一件珍贵而漂亮的艺术品似的,十分的赏心悦目。
“哥,你还真是新时代好人,赶着进来买单了?”
她笑着调侃了一声儿,严战抬头,笑看她,“怎么,突然叫得这么亲热了?”
抿了下唇,占色迎向他一双清凉得仿佛能够洞悉人性的眼神儿,突然笑了。
“得了吧,你看我好端端的一腔热情想让你来请客儿,轻而易举就被你给鄙视了嗯?”
轻声儿呵呵,严战怎么会不知道她?
每次她叫这声儿‘哥’,无外乎就是赶紧与他划清楚河汉界,不让他有多余的一点点的旖旎幻想罢了。这个女人,实在已经精明到顶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儿、每一个动作的分寸她都能掌握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他,也不会让他下不来台,却又能恰好能让他安心地与她保持在朋友的程度。
不过,即便他心知肚明,却不可能说出来。
烘干了手,严战叹口气,将手斜插入裤兜儿,看着她暖暖一笑。
“走吧,大妹子。一起出去用餐。”
“你确定要在这里吃……”占色挑了挑眉,就着倾泻而下的璀璨灯光,看着他被玻璃反射后半明半暗的挺拔身影儿,眸底噙着笑意,又补充了三个字。
“孕妇餐?”
低头摸下鼻子,严战似笑非笑,“想来,应该很营养吧?”
“哈哈,必须的,走吧!”
占色笑着瞥他一眼,率先走在了前面。
自从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心里那扇门儿对严战的设防并不算太多。
实际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真心的关心,当事人的敏锐度是相当高的,尤其她还是一个学心理学的人。虽然不常与外人亲近,并不代表她不需要朋友或者来自朋友的关心。人都是群居的感情动物,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也是常规逻辑,所以她对严战,也十分真诚。
浅眯着眼睛,严战看着她的背影,走在了身后。
“这两天儿,你还好吧?”
脊背僵硬一下,在他明显有隐喻意味儿的话里,占色有些迟疑。她不知道在权世衡这件事情上他知道了多少,也不知道对于他那个亲爹,他到底又抱着怎样的态度。
想了想,她不好过多回应。
“还好。”
“你现在保胎要紧,不管生什么事,不该想的不要去想。”
回头瞥他一下,占色听出来男人低沉暗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浓浓的情绪。她暂时无从分辨出那是什么,只是打趣地笑话他。
“咦,我怎么感觉你对女人怀孕还挺内行的?”
严战目光深了深,勾了下唇角,加快了脚步,走过来掺住了她的胳膊肘,似笑非笑地回敬,“怀孕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在你的前面一米处有两级台阶很滑,你要是没有注意,一会儿下去,就会滚成冬瓜球!”
得了他的提醒,占色警觉地一看,果然现那儿的两个台阶,好像被人不小心撒了水在上面,确实相当的滑。心情没由来的舒畅了几分,她回头扬笑。
“谢了啊,啧啧,有哥的感觉还真好。”
“得了,你就少唱了,真当我是你哥,就不会电话都不来一个了。”
掩饰性的呵呵了几下,占色迟疑着,忍不住问出了刚才心里的疑惑来,权当作对他的关心了,“行,我关心你一下。我说严总,你小生活应该挺滋润才对啊,咋就把自个儿给搞得那么憔悴了?”
严战只笑,“打通宵麻将,行不?”
信了他才有鬼!
依占色对他的了解,还有对自个儿视人能力的信心,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严战是一个严于律己的男人。他非常懂得自己究竟要什么,更懂得如何走最近的捷径去争取。像这样儿的男人,绝对不可能让自个儿沉迷于某一种能够让人丧志的游戏中去。
不过,她看着他眼下的一圈青影,她没有点破,只是笑着走了出去。
“行啊,怎么不行?不过麻将还真无辜,你打了就打了,还打了人一个通宵?”
“我必须得承认你很幽默吗?”
“……不一定,这事儿得看你的个人素质!”
“好吧,我承认,你比我幽默。”
两个人说笑着,再回到餐厅里时,远远看去,占色停下脚步。
就在刚才她与艾伦坐的那张桌子上,除了艾二小姐之外,还多出了一个男人。两个人正面而坐,正在浅笑靥靥的聊着天儿。而且,看上去聊得还特别欢畅,那情绪完全已经调动成了一种“朋友状态”。
多奇怪啊!
多巧合啊!
多不可思议啊!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京都刑侦界最年轻最负盛名的重案大队大队长顾东川同志。这位大队长今儿没有穿警服,别看他平时办案时严肃冷漠,可是这会儿在艾二小姐身上十足的‘爷范儿’衬托下,顾队长的样子还真有点儿谦谦君子的风范儿了。
心下一动,她眼波微转,淡淡开口。
“他就是你说的朋友?顾东川?”
严战笑了笑,看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是啊!我今儿就是准备请他吃饭的。是他看见了艾小二的车,就说进来坐坐。所以说,你该相信,不是我对你有什么企图了吧?”
额!
不知道为什么,占色觉得他这句话说得特酸。
瞥他一眼,她眼角弯了弯。
“你是我哥,你敢对我有什么企图?小心我未来的嫂子灭了你。”
“这句话不用急,等你嫂子芽了再说吧!”严战浅浅而笑,明明说了一句特幽默的话,可他眉宇间的英气却略略有些浓郁,语毕虚扶了占色一把,淡淡说。
“过去吧!”
“嗯,好。”
占色嘴里应着,心里却在想,到底是巧合呢,还是京都这地界儿也实在太小了?怎么会转来转去就这几个人在眼皮子底下转圈?看一眼气宇轩昂的严战,再看一眼英气勃勃的顾东川,她不免有点儿狐疑。
“哥,你一商人,他一警察,你俩怎么会凑堆儿了?”
没有迟疑,严战回答得很快,解释得也很清晰。
“嗯,在权氏名下有一个衡大地产,你知道吧?最近,有一个公安下辖的市政建设工程招标,我们公司准备竞标。”
短短一句话,占色就懂了。
在当今这个物质化大熔炉里,一个企业想要竞标到工程,如果只是从明面儿上去递标书,那个成功率……基本上可以回家去洗洗睡了。想要在众多公司里脱颖而出,一个项目搞下来,少说得有百分之二十的点返回到“相关部门”和“相关领导”的口袋儿里去。
至于在这件事上,顾东川到底只是牵线搭桥,还是中饱私囊她都没有兴趣。只是觉得姓顾的这个男人在官场上确实是很会来事儿的主儿,混得那个如水得鱼。上次市台的实习主持甘兰兰,可不就是他敬献给领导的么?
唇角弯了弯,她没有再多想,见顾东川的眼神儿已经看了过来,先客气地冲他点了下头,才微笑着走近了招呼他。
“嚯!顾队?好巧啊,你也在这儿吃孕妇餐?”
她带着三分诧异七分惊叹的话里,调侃和打趣的意味儿很浓。顾东川浅叹了一下,将双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没有半点儿生气,一张清隽的俊脸上,还带着从容而世故的笑容。
“我说权太太,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一个大男人哪能专程来吃孕妇餐?”
扬着唇笑了笑,占色就着严战替她拉开的椅子坐了下来,直接便岔开了话。她深知玩笑可以开,但玩笑这东西,也必须适可而止。
严战没有就坐,隔着桌子与顾东川握了下手。从两个人的表情来看,占色觉得应该他俩这线儿刚接上不久,并不算十分熟稔的样子,与她之前理解的“朋友”好像还有距离。
虚以伪蛇地扯了两句,严战客气地询问。
“顾队,中午能在这里将就吗?”
顾东川的眼睛从对面的占色和艾伦脸上挪过,很快又落回到严战的脸上,语气随和地轻笑出声:“严总啊,你就甭跟我客气了。能有机会和这么漂亮的两个小姐一起用餐,顾某正是求之不得了呢?哈哈!”
“那委屈顾队了。”
严战轻笑着,表情真诚而矜贵,高华的气质无须刻意,却释放得很自然。
坐下来,他就叫小姐来再点菜。
又加了一些菜,见他那个要做主的样子,艾伦微眯着眼睛看他。
“喂,一会儿我来买单,谁也甭跟我抢啊。”
果然是艾爷!
只要一出口,就知道有没有,但凡是一个妹子,在这样的时候都不会和男人去抢着买单的。严战优雅地坐在占色的正对面儿,笑看着艾伦。
“艾小二,你能不和我抢吗?你要抢了,我的生意可就要跑单了!”
白了他一眼,艾伦那理他那么多。
“少来了啊,今儿坐了一桌儿,大家都是我艾伦的哥们儿。谁要给我抢着买单,谁就是瞧不上我,包括你也是,小严子。”
小严子?
想到严战这么个大男人,被艾伦给叫成小严子,占色的嘴角不由抽搐了几下。
买单的事儿没有人扯几句也就过去了,既然大家伙儿都是认识的人,饭桌上的气氛也算比较随性,挺聊得开。不过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占色并不怎么多说话,有人问到了,她才应几句,把机会都留给了未婚的艾伦小姐。
对于顾东川与艾伦的事,严战应该是知道一些,他笑着打趣儿艾伦。
“艾小二,你和顾队刚才都聊什么了?大老远的就听见你张牙舞爪的笑声。”
“喂喂喂,谁张牙舞爪了?”艾伦挑着眉头十分不满,不过样子么,却正好是在张牙舞爪。
顾东川唇角噙着笑看向了艾伦,笑意很浓。
“呵呵,这里面可是有缘故的,严总,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与艾二小姐可是差一点儿就订了婚的。顾某对艾二小姐是一见钟情,可约了艾二小姐好几次,都被她给放了鸽子。我这心里头啊,寒得都入了骨了。呵呵,今儿好不容易逮着人了,这不,赶紧把你拉了进来。”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占色知道得很清楚。
至于艾伦为什么要放顾东川的鸽子,她自然更清楚。
不过么,她与铁手谈恋爱的事儿,虽然没有外传,但稍稍有心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了艾家二小姐明里暗里都在恋着铁手。顾东川他当然也知道。虽然刚才这句话里,他说得一见钟情心如刀割的,可占色却听得明白,无非就是官场上的男人常用的场面儿话,暧昧地点拔一下无伤大雅,又能活跃气氛。
可艾伦不同,一不小心,她就窘了。
愣了一下,她连忙摆手向他解释。
“没有没有,顾东川你别开玩笑了。还有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确实因为我有点儿事儿……呵呵,真的有事儿……”
真有事假有事并不重要。
一起吃饭么,有几句真几句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
顾东川笑着打了个哈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这么一来,两个男人似乎又多了一点谈资,聊得更加开心了,只剩一根肠子捅到底的艾二小姐在那里纠结。
很快,他们点的菜,就陆续上来了。
在这间孕妇餐厅里,有一道特色菜叫“稀饭火锅”。一锅浓浓的鲜汤里,放上一点干香的红枣和枸杞等等,又用鲫鱼和大骨熬成了汤底,加上蘑菇、鱼丸、海带等等一些煮,完了再加入米在锅里一起煮成粥饭,鲜香四溢,吃着热乎又滋补养身。
粥锅很大,必须要服务员端了来放到桌子中间,再点上炉子煮。
“来了来了,让让……”
端着粥锅上来的是一个小姑娘,人看上去还不满二十,身架子也瘦弱娇小,显得她手里的锅与她的人特别的不协调。她端锅过来的位置正好是顾东川的右手边儿。
餐厅桌子很密,见到她过来,顾东川赶紧站起来,拉开了椅子给她让道儿。可那个小姑娘大概端得太过吃力了,刚走到他的面前时,轻轻‘啊’了一声儿,歪歪斜斜端着的粥锅一斜,几乎就要将里面的粥给倾倒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东川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来,我来我来……”
没有煮的锅不烫,只是有些重。顾东川笑着将它稳稳地放在了桌中央,小姑娘开了火儿,一张小脸都红透了。
“谢谢啊,不好意思,我刚才差一点点……”
“没事没事。”顾东川没有什么官架子,摆了摆手,对人很客气。
小姑娘微微躬着腰,满脸抱歉地下去了继续拿菜了。严战拿着勺子搅了搅锅里,笑着调侃顾队英雄救美,顾东川打着哈哈也由着他说,并不十分介意。
炉子的火势很好,很快,下的米就煮成了粥,严战先给占色盛了一碗。
“这个你吃了好。小心!不要烫着了。”
冲她微笑一下谢过,占色的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顾东川。
而她的脑子里,还一直在回放着刚开那一幕。
服务员端着粥锅过来了,她在顾东川的右侧……
服务员手里的粥锅倾斜了,差点儿就要倒下来,倒下来顾东川会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