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回抱他后背,景辞下颌磕在他肩窝,巴掌大的脸露出半个,正巧遇上窗外皎皎明月爬上树梢窥探。她笑着,眼泪是苦难过后的点缀,是一颗颗转瞬消失的珍珠,她说:“我答应你,从今以后哪也不去,只跟着你,伴着你。我若是说谎,就让我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路都走不动,一出门三四个粗壮婆子扛着,才能挪得动步子,进人家家门要先拆门板,不然横着竖着都挤不进去。”
到这一刻,她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而他是亟待安抚的少年,人生从来没有固定剧本,角色的转换因彼此相爱相依,而非世人传说你变化太快。
景辞养病的这些时日,问过许多次国公府近况,陆焉都答得含糊,要么是城中混乱尚无消息,要么是听说、听闻、或有可能正在北上途中。三番四次景辞便不再问了,因心知他回避,定然得不到那颗定心丸。
然则国公府上下数百口人,随着元军的撤离、京师的收复,复又跟随南逃的队伍掉头北上。如今已重回旧地,上上下下安顿好,虽说病的病,伤的伤,但好在大体无事,已算难得。那两位消失宫中的国公府小姐亦可算是死有所用,长辈们为着脸面顺藤摸,咬牙认下,都说是殉节、殉国,等风言风语过去,还能博个美名,何乐而不为?就算是下了黑手战战兢兢睡不安稳的二夫人孙氏,现如今也能美滋滋赞自己聪明,玩会了一箭双雕的把戏。
待到景彦随天子仪仗回城,国公府粉饰太平的日子才算到了头。清风居刚刚铺好的瓦砾,又让父子俩点燃的火炮冲出了屋顶。无论身边人说什么,反反复复说过多少回,景彦一个字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信景辞尚在人间。但二老爷顾虑重重,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不,要牺牲要奉献,要将亲生儿女割肉喂鹰。
“什么狗屁名声,什么家族脸面,还要为兄弟姊妹着想?放屁!我这辈子就小满一个姐姐,其他人算个什么东西?按礼进了跟前要给我磕头作揖的贱民奴才!借他天大个胆儿,敢跟小爷称兄道弟?”景彦才从马上下来,一百里路风雨无阻,越是疲惫越是焦灼,积攒了一腔怒火,要扯着嗓子,吼到青筋爆现,用尽全身力气与父亲拼个高低。
二老爷照例吹胡瞪眼,桌子拍得噼啪响,站起身来就要打,“混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看你是找打!”
“打就打!反正父亲儿子女儿多得是,没了我还有建民奴才上赶着要来,没了小满,自然还有孙氏那贱妇教出来的下贱材儿欢欢喜喜到父亲跟前尽孝。”
“跪下!”
景彦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二老爷身前,倔强地咬着牙,任三寸长家法一棍一棍抽在身上。二老爷被气得狠了,面上通红,咬紧了牙往死里打,一时间耳边只听见家法抽破皮肉的闷响,景彦自始至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二老爷打到精疲力竭满头大汗,案台上的自鸣钟响六声,天已黑透,厨房炊烟袅袅,行人脚步匆匆。
不知是否因恨到极致,只顾冲头上翻的恨,顾不得背后拆骨抽经似的疼,痛到麻木反倒清醒,如蛮牛一般拒不认错,痛陈道:“我与小满一母同胞,心神相系,若她出事我怎会不明?她如今定然还在,只不过流落他乡无人可依,正等着父亲派人去救。父亲怎能就顺了他们的意,口口声声说小满殉节而死,难道就为国公府的名声任由她漂泊受苦自生自灭?父亲!天底下哪里有如此无情的家门,如此冷血的亲族!儿子不认!即便你们一千一万个都当小满去了,我不认!”
“你要如何不认?去京兆尹门前击鼓鸣冤,还是去钟楼大喊,定国公府六姑娘没死在太和殿,而是让蒙古人糟蹋完了带回草原…………”话到此处,悲从中来,打也打了,骂也无力,心头一阵阵绞痛,眩晕中跌坐在太师椅上,仰天长叹,“你能如何?人已经没了,难不成还要赔上整个国公府?”
景彦在这一瞬间猛然抬头,撞上父亲眼中的无奈与妥协,少不更事是冲动莽撞,是以一股决不妥协的孤勇与这个世界所有规则定律为敌,投身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但他眼前心底金刚石一般的坚毅无法被风雨磨灭,他将永存,历久弥新。
景彦说:“父亲,我要去投军,去西北,出关去杀蒙古人,总有一天我能把小满找回来,到时候不管你们认不认,她永远都是我景青岩的姐姐,是母亲的女儿!”
“你敢!你敢出这个门,便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看着父亲的脸,看着他苍老的面庞斑白的头发,毅然挺直了背脊,重重向父亲磕上三个下,沉默中诀别。继而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只在跨过那道从小到大绊倒过他无数次的门槛时生出一股犹豫与羁绊,但仍未回头,面前是广阔辽远的星空,身后是黯然落寞的老父,没有对错,只有抉择。
他的抉择是,“不回来,就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