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赶到霜清殿的时候,于美人像一尾死鱼一般泡在荷花池子里。
美人只有殿没有宫,而于美人的殿阁绝对算得上位置极佳,虽然不是挨着未央湖,可她的殿阁之后却也有个十丈见方的荷花池子,一条小径从她的寝院侧门通过来,这处荷花池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专属,这份得天独厚,还是当年凤钦宠她之时赏给她的,彼时让别的嫔妾羡慕了许久,可没有人想到,于美人有朝一日会死在这荷花池子里。
正是初春,花池之中荷叶田田一片青嫩之色,偶可见粉苞露头,可以想见,再过几日这池中的风景必定更好,可过了今日,哪怕这池中风光再好,也没人敢在此赏景了。
于美人的衣裙重新换过,此刻她双眸圆睁面朝着天空仰躺在池边的浅水处,肚子因为喝了水微微鼓胀,她似乎也挣扎过,新换的衣裙之上满是淤泥脏污,散乱的髻也沾了墨绿的水草,整个人,也只有那张青白的脸还是干净的,干净的脸,绝望的眼,死死的瞪着黑沉沉的随时都能落下暴风雨的天穹,死的怨念深重,死的好不甘心。
“美人回来一直在疯言疯语,奴婢们都很小心的侍候。”
“太医院的先生过来时说主子的神智太过激动不宜问诊,当时便开了药方让我们去煎药让美人先安静下来,奴婢们煎好了药喂了美人喝下去,美人这才安静了。”
“奴婢们给美人擦洗换了衣服,出去的时候美人还是睡着的。”
“太医开完药方之后便又去了别的宫殿,奴心想着这时候该去禀明太医便让石榴留下来看着美人,待奴回来的时候却现卧房之中不见了美人,奴一路寻过来,便见......”
“奴......奴守着美人的,可是那药是足够美人睡一晚上的,奴看着美人换下来的衣裙又湿又脏无人搭理便想先将那衣裙收拾清洗了,奴刚去打了水还未开始清洗便听到了海棠叫喊声,奴洗衣服的地方就在这寝殿旁的小院,奴根本不知美人是何时跑出去啊......”
于美人身边只有两个最近亲的侍婢,正是这石榴和海棠,荷花池边,石榴和海棠跪趴在地上,本还算清秀的小脸早就吓得青白不定,说话之时更带着哭腔,于美人疯了,可她是好端端回来的,还是好端端睡下的,她今日那一席疯话掀起了轩然大波,每个人都在想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可就在她回来的这么片刻,她竟然死了......
“奴看到石榴的时候石榴手上还拿着香膏,她的确要为美人洗衣。”
“海棠......也真的去找太医了......”
侍奴二人虽然畏怕不已,却不曾相互推诿责任,然而她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这对于他们而言乃是灭顶之灾,在这宫里,奴隶从来都是仰仗主子而活,于美人一死,她的一干近侍都逃不过一个下场,朝夕心底有些唏嘘,可这蜀王宫的主人不是她,她没有说话的权利。
荷花池边跪了大片的人,可当其冲的却是这两个侍奴,在这两个侍奴身旁,还跪着个太医,这个太医便是海棠去请回来的太医,太医倒没有像海棠和石榴那般哭哭啼啼害怕的不行,却也是汗如雨下面无人色,见这侍奴二人说完,太医忙也道,“启禀王上,今日受寒的夫人太多了,下臣开了药之后就去了刘美人那里,下臣开的药乃是安神之药,只因为此前美人反抗太凶了,这侍奴过来的时候下臣正给刘美人开完药方,听说美人服药安睡便打算过来,这侍奴前脚进来,下臣后脚进来,下臣本想在外面的等着通传,却也立刻听到了这侍奴的惊叫声,她本以为于美人还有得救,可下臣进来一看便知道美人是没救了......”
一边说着一边擦汗,一边还不停地抬眸看凤钦的脸色。
而此刻的凤钦,却早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今日的变故了。
好好地春日宴一团糟,而他的爱妾却竟然死在了自己的荷花池子里,春日宴沉船就已经是大大的不吉,眼下还死了人,这可真真是叫人无法接受......
天穹仍然阴沉的吓人,天边黑云滚滚,眼看着就要落下的暴风雨却迟迟未落,便如同黑沉沉的一张大网压在人的心头,叫人连喘息都费劲,凤钦站在荷花池边,身上披着件墨色的披风,他身边站着段锦衣和杨莲心,身后是凤垣和凤晔、凤煜三兄弟,整个池边庭院安静的吓人,所有人都在等着凤钦说话,朝夕几乎和凤钦一同进来,而直到现在,凤钦也未开口说一句话,这会儿他看了看池塘之中的于美人,又看了看周围表情凝重的众人,眼底深深的闪过疲惫和无奈,忽的闭眸,不堪重负一般的“蹬蹬”往后退了两步......
“父王——”
“王上——”
周遭一片惊呼,幸而王庆眼疾手快将凤钦一把扶了住。
能进来这庭院的都是王室之人,商玦虽然不算,可他想进来凤钦拦不得,而在未央殿里,还有一群人在等着消息,虽然于美人死的事情只是下人禀告了凤钦,可凤钦知道,到了这会儿,整个蜀王宫的人必定都知道了于美人之死。
看着于美人的尸,他仿佛又想到了一月之前秦美人之死,都是他曾经宠爱过的人,最后都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如此狼狈不堪,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凤钦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扶着王庆的手才能站直身子,“她是自己失足死的?”
这一问可算是问到了关键点上,却也问的所有人一愣,久久无人答话。
凤钦看向一旁的蔺辞,蔺辞上前一步,“王上,都问过了,当时没有旁人来过,美人极有可能是自己醒了然后走到这荷花池旁失足跌进去的。”
“这院子只有两个近侍,怎么就确定没有旁人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却竟然是凤晔忽然开了口,他小小年纪,又是这等场面,却竟然敢开口质疑,可他质疑的话落定,却是得了凤钦的心,凤钦扫了一眼跪成一片的侍奴,“这霜清殿明明有这么多侍奴,为何不安排个人守在美人榻前?”
这话问的所有侍奴一抖,跪在前的二人犹豫一瞬,还是那海棠先开口道,“启禀王上,美人近日来多梦难眠,白日里......白日里脾气有些不好,除了奴和石榴之外其他人都不得近身侍候,是以内院之中是无人看着的,谁若是进了内院便要被美人责罚。”
于美人因为七公子之事受了打击已经郁郁寡欢多日,凤钦对此倒是有些耳闻,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凤钦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出其他的理由了,关键时刻,又是凤晔上前一步道,“可是美人刚刚落水受了惊吓,这个时候她必定是最为怕水的,又怎么会自己跑到这池边来,且这池边水本是极浅的,美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被这么浅的水淹死......更重要的是,不是说御医开的药是安神叫人睡觉的吗?美人自己怎么就醒了,还能悄悄跑这么远......”
凤晔虽然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十分坚定,连凤钦也听得一愣,而现场其他人更是陷入了沉思,最简单的道理,于美人分明是睡着了,怎么就醒了且偏偏跑到了荷花池子里?
这疑问一出,只是不停擦汗的御医顿时慌了,此前于美人的死怎么都和他联系不上,至多他算个目击者,可眼下这般却是和他开的药扯上了干系,这可就是要掉脑袋的事了,御医面色大变,朝前膝行一步整个人都要趴在地上,“王上明鉴,下臣开的药绝对只是最简单安神的药,那药量至少要让一个精力旺盛之人睡上三个时辰,就更别说于美人刚刚受了水寒惊吓早已疲累脱力,按理来说,于美人便是睡到明日一早都是有可能的。”
说着话,太医又看了海棠和石榴一眼,“这二位近侍可以作证,下臣开了药方就离开了,于美人喝药之后必定是在两刻钟之内睡着的,下臣敢用性命担保,下臣的药绝无问题。”
太医年过四十,两鬓斑白,两只手也枯瘦如柴,一看便知生活艰难,而他此刻说话带着颤抖,似乎是拼劲了全力才让自己说完了这些话,这边厢海棠和石榴犹豫一瞬,还是海棠开口道,“启禀王上,李太医所言属实,奴和石榴喂完美人药之后她的确是过了一刻钟就渐渐睡着了,后来看她睡得沉了奴才想着去禀告李太医一声。”
海棠说完,一边的石榴也跟着频频点头。
太医言辞恳切,两个侍奴也愿意作证,如此说来便和太医没有干系了,凤晔眉头紧皱,看了一眼周围站着的人,这一场死亡明明就有这么多的疑点,他不信这些人精没有想到,可满场众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为于美人说一句话,又看了看朝夕,凤晔眉头皱的更紧,想了想,他却是继续看着那太医道,“李太医,你既然说你的药会让于美人睡着,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她醒来的?比如再用别的药让她醒来?”
李太医闻言眉头微皱,“这倒是可以的,即便不用药也是可以醒的,下臣用药只是让美人陷入沉睡,并非晕厥,若是受到什么刺激美人也是会醒的。”
李太医说着话又开始擦汗,凤晔却忽然目光一转看向荷花池,“既然如此的话......要是将美人扔到荷花池子里她会不会就醒来了?”
凤晔语声还带着童稚,他忽然这么一问却是叫在场的大人们都背脊一寒,于美人睡着了,却好端端跑到了荷花池子里,还被淹死了,且她死的时候双目圆睁满是不甘,显然死的时候是醒着的,这其中疑点太多,可若是像凤晔说的这般,岂非说的通了?
于美人,是不是被什么人扔到了荷花池溺死的?!
李太医听见这话也是一抖,额头上的汗更是越擦越多,“按理......按理来说......一个熟睡的人......被忽然扔到这么冷的水池子里,怎么样都会醒的......”
李太医说的委婉,可意思却是明白,于美人哪怕服了药,被人强行溺死也是会醒的,可这个设想太过可怕,这直接在说于美人是被人谋杀的,可为何要杀她呢?
想到这里,凤钦的脸色顿时就变的很难看了,于美人平日里并无宿敌,近来更是关门闭客与宫中人没有了往来,可是凤钦没忘,其他人也没忘,就在刚才的未央湖上,于美人疯言疯语之下刚刚揭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个十三年前的宫中谋杀。
凤钦本来还在考虑于美人所言的真假,可于美人的死却仿佛坐实了她所言为真一样,正是因为她的话揭露出了那个惊天秘密,所以她触犯了别人的底线,所以她只能死。
凤钦心底一顿抽痛,更觉悲伤愤怒,堂堂蜀王宫之中,竟然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双双黑手收割性命,这看似铜墙铁壁的蜀王宫何时变的如此漏洞百出危机四伏了?!
“父王,儿臣觉得,于美人必定是为人所害!”
大抵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大抵是因为凤钦对凤晔的格外宠爱,这个时候谁都不敢下的断言由凤晔来下,他殷切的看着凤钦,而凤钦看着他的眼神却是一点侥幸都不能有,他的儿子正在看着他,这一场人命案是一定要查的,是谁下的毒手,也是一定要查明白的。
“蔺辞......这件事还是交给你,你来查......”
蔺辞面色严峻,大抵是想到了月前死去的秦美人,秦美人之死也死的蹊跷,好端端的竟然坠到了深井之中,可是那件案子交给蔺辞之后并未查出个所以然来,至今也没有一个圆满的交代,眼下于美人之死又交到了他的手上,相比之下蔺辞倒是更愿意去打打杀杀做个好护卫,论起刑狱断案,朝中本是有廷尉一职的,奈何两位美人之死都是蜀国王宫之事,许多关节都不好像朝堂公之于众,因此出了事凤钦第一个想到的乃是蔺辞。
哪怕蔺辞对早前秦美人的事还未查探清楚,凤钦也没有怪他,因为他便是在这王宫之中长大,他清楚的知道,这看似世间最为繁华富贵之地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水落石出。
“属下遵命,只是......于美人......”
于美人还孤零零的躺在池子里,生前荣华富贵,死时却如此凄惨不堪,凤钦满是不忍心的往池子里看了一眼,“通知内府,来收敛,照大丧办,对外且称病故吧。”
凤钦每一字都说的十分艰难,其他人闻言心底也是一片沉重,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会在春日宴上死人呢?且又是宫中的美人......凤钦顿了顿,又道,“送消息给老七。”
说至此,众人心中却是猛地一提,于美人乃是七公子生母,七公子因为四公子之死而被配去南边羌州,也是因为这样于美人才精神不好今日又受了刺激失常,这个档口上,凤钦极有可能会因为于美人之死大赦七公子,可他这话说完,众人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便知道凤钦只是将这消息告诉七公子,并无让他回来奔丧或是赦免的打算。
“王上,外面太冷了,您先进去歇着吧。”
荷花池子旁本来就水汽重,又因为风势不小自然极冷,王庆出声劝了一句,凤钦动了动脚步,可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似的走不动,王庆见之赶忙将其扶着,凤钦这才小步小步的往前院走去,他一走,其他人便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朝夕远远的看着于美人的尸,眼底一片微寒,商玦站在她身边,这会儿拢了拢她肩上的披风。
“她必定不是自杀的,是有人想封口。”
朝夕语声压低道出这话,商玦面色也沉沉的,“对方下手太快了。”
不光是朝夕和商玦,所有人都没想到只是回去换个衣服的功夫于美人就死了,商玦和朝夕是明白要保住于美人的,可对方简直是雷霆之势,今日宫中这么多人,且霜清殿不比秦美人死的北苑那般偏僻,虽然于美人的内院没有许多人守着,可这霜清殿之外的巡逻侍卫却是严防死守,便是这样还是叫人钻了空子,如此住在这宫中的人都该人人自危了。
凤钦走在最前,步伐缓慢身形佝偻,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急急赶来的孙岑,孙岑一脸的惊惶疲惫,身上衣裙已换,髻也重新梳整,可显然还没有修整好,是临时听说消息急急忙忙赶过来,一眼看到同样疲累苍老的凤钦,孙岑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还未说话,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不多时,段凌烟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院门处,她先是看到走在前面的孙岑,而后才看到凤钦这边还有这么多人,微微一愣,下拜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