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琴一定有很多年都没能跟人真正地说一会儿话了。
这个感觉,是林三酒在看照片的时候生出来的。
如果说一开始楼琴出现的时候,给她的感觉仍然是带着几分凉,藏了几分对世界的冷笑,那么此刻与她渐渐说起楼野、说起过去的楼琴,就显然暂时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如今的人生;她借着林三酒这一个故人,与过去那个小姑娘的自己,隔着时光重新碰触、连接上了。
她歪着头,在眼睛后方遥遥的深处,亮着多年前的光芒。
“我哪里会想到,一个飞来飞去的大脑,居然不是鬼而是一个人呢!”她仰头笑起来,指着照片说:“你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多不合理吧?”
林三酒将照片举在眼前,也没忍住有点想笑。
当然,她手上这叠照片不是在如月车站时拍的——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惦记拍照呢。据楼琴说,在他们与林三酒分开不久之后,恰好遇上了一个记忆摄影师,可以将人类不太可靠、随时间而游移变形的记忆,还原成凝固不变的照片;就算你记错了某一个场面也没关系,照片中的场景一定就是当年的场景。
比如说,林三酒一直觉得自己当年就是个模样普通的大脑。虽然大脑不常单飞,但大脑该是什么样,她也是什么样,很老实不出格;没想到如今一看照片,她也得承认照片里的灰白东西鬼气森森,沟壑密布,好像一缩一张之间,就有什么阴谋要滴出来了。
那就是她啊?怪不得当时两个孩子一上来就打她呢。
不仅是如月车站的记忆,在与林三酒分手之后的几年里,楼琴断断续续也凝下了一些零星照片。她说,那是因为自己与哥哥后来地位势力都不同了,许多人都愿意讨好他们,有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出他们以前用过记忆摄影,还挺喜欢的,就给他们牵来了一溜儿记忆摄影师。
也正是多亏有人想要奉承讨好,林三酒才看见了刚刚长成青年的楼野。
他长手长脚,好像一根刚抽出没多久的瘦竹子,隔着照片都能看出来,他好像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安排忽然长了这么一大截的胳膊腿。他过去那种混不吝的跳脱劲儿,收敛消散了许多,如今眉目清朗而疏远——只有在回头看见妹妹的时候,脸上才像是大雾初散一般,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与她在“缸中大脑”中回忆出来的楼野,差距竟然这么大了。
在林三酒看着楼野的时候,楼琴一直扭过了头去,只望着城道里一丝不苟、寒凉光亮的各种大型机器。
这许多年来,有时想起楼氏兄妹,林三酒都下意识地觉得他们还在一起,有彼此照应,总好过孤零零的人——就好像“兄妹”这一层关系,可以保证他们不失散一样。
她沉默地将照片递还回去。
“末日世界太大了……”她低声说。
林三酒好像也只能找到这么一句苍白无味的话可说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那种经历呢?每一次的分别,就像是跌入急流漩涡,被远远冲散在黑沉沉的大海里;末日世界究竟有多广袤,是否有边际,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能理解的范畴,若是试图将心神投入那片宇宙里,连心神都会在永恒的延展中消散的。
她与其分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再也没有听说过对方消息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清久留,波尔娃,木辛,海天青……但她没法拿这一点来安慰楼琴,因为那些渺无音信的朋友,至少都还不是自己的楼野。
她想起了司陆。他提起下落无踪的刺图时,那一刻的神色与声气间微不可察的颤抖,让她当时一瞬间就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就好像她看见了前方路上的遇难者尸身,但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脚下前进的路途,只能祈求上天,不要让下一个轮到自己。
“他可能已经死了吧。”楼琴平静地收起了照片。
看见林三酒脸上骤然一变的神色,她仍旧很平静地笑了一笑。“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我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管楼野是死了还是失落在外回不来,我都不意外。只不过,它是一个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