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记忆能被提取出来,刻在影碟一样的载体上就好了。
这样一来,她可以反反复复地播放它,体会它,想在那段记忆中生活多少次,就生活多少次。她不必担心每次回忆的时候,大脑会犯下人类难免会犯的错误:比如遗忘了哪些细节,比如不自觉地改变了某一部分……最终留下的记忆,与当年真实生的事,或许已经截然不同。
如果谢风可以选择,那她会反复播放的,正是那一个雨夜里,与东罗绒在游船上共处的时光。
在游船启动的那一刻,谢风和东罗绒都体会到了同一种感觉: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蒙在脸上的厚布被人去除了,她们第一次能够自|由地呼吸。外面是暴雨,是汪洋,是黑夜,是没有落脚之处的逃亡路,头顶上还罩着一层末日的阴影——但是,一切都太好了。
假如这就是世界末日,那谢风会张开双臂、纵身跃入末日之中。
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包罗了她想也想不尽的可能,却唯独再也没有束缚和压迫;她有力量,有能力,让自己迎上海风,与海浪相撞——谢风想象,她会撞出黄钟大吕般的金属回荡声。
更何况,还有东罗绒。
在遇见东罗绒之前,谢风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旧的十九年,正在渐渐走向萎缩枯竭。东罗绒并没有救她一命——她伸手将失落了旧生命的谢风接住了,又像母亲的产道一样,将谢风送入了新生。
怎么可能有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情呢,谢风对此十分怀疑。这样的感情,太不寻常了吧,以至于它一定逃过了文字所能覆盖的范围。
她和东罗绒在暴雨里的轻舞,那一张装着陌生音乐的唱片,掺着海水、雨水的烈酒,酒杯轻磕时的脆响,东罗绒向后仰头时出的大笑声……
谢风愿意反复播放这数个小时里生的一切回忆,直到遇见巡逻军舰之前。
到了那一个时间点上,她会倒回去,从头开始,从她把蛇头吼出去开始,再放一遍,再看一遍。
但是,人没法控制——至少在很多时候,是没法控制自己思绪的。
沉沉大雨声从来没有如此响亮过,近乎狂怒似的击打着海面,波浪被拍得悸颤摇晃,每一股海流都好像有自己的意志,要搅碎冲散它们看见的一切。
对于船只来说不算特别剧烈的波浪,当人被抛入其中时,却能够叫人感觉这样绝望——生了什么?谢风直到呛咳着从海面上露出头的时候,她脑海深处还是懵着的。
刚才生的一切,是她在做梦吗?
在漆黑大雨下,黑沉沉而没有一丝光的海面上,重峦叠嶂似的怒浪此起彼伏。谢风以全身力量,蹬开深处的暗流,划开扑来的水浪,与每一波朝她轰然压来的海浪相抗;她冲破一层层的水幕,拼命朝船被打中的方向游去,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高声嘶叫,呼喊着东罗绒的名字。
那种人贩子偷偷转移猎物用的小游艇,怎么会是巡逻军舰的对手?
所以在出之前,蛇头就跟她解释过几次,他们的路线是完全避开了海岸线巡逻队的。他不知在海上走了多少次,对于何时出、怎么走才能大概率不被抓,自然十分有心得——当几人遥遥现了远方一艘大船的时候,他惊得都愣住了。
“那、那不是海岸线巡逻队的船啊,这里早就超出他们巡逻的范围了,”他用望远镜看了几秒,转过头时,已经面无人色了。“那是一个……我从来没遇见过……好像是一艘护卫舰!”
蛇头不知道,谢风和东罗绒却很清楚——秋长天的死一定被现了。
只是死了一个安全部长官,或许还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连这么遥远的海域里都布上了追兵;但他的死状,以及活下来那卫兵的供词,都能证明逃亡的人中有一个是进化者——出动军舰就不奇怪了。
另外一件其实不奇怪,但是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那艘军舰甚至连一个确认身份的通讯都没有过,就朝他们开炮了。
万一打死无辜的人怎么办,这个问题,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船身被炮弹轰上的那一刻,谢风其实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了,就好像她的回忆也像那艘船一样被炸成了碎块。
她记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她记得眼前闪过碎片似的白光,她记得东罗绒的手从自己手中滑了出去,以及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被高高抛入天空,又“啪”一下砸在海面上,痛得她似乎失去了一时半刻的意识。
泪城的孩子水性一般都很好,但即使是谢风,也觉得她好像拼命游了一辈子,才终于往回游了一点点,终于在漆黑海浪上看见了几片模糊昏白的碎片——那是船的什么部分,她却几乎认不出来了。
其中有一片较大的、似乎是破碎甲板的影子,漂流的速度比其他碎片更滞缓,好几秒钟过去,竟然还没有漂开多远,就好像它身上挂着一个什么沉重东西似的。
谢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登时来了精神,脚下一蹬,就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朝它全速游了过去。
“这里,”遥遥一声呼喊,让重新露头的谢风,心一下子沉进了失望里——是那个蛇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