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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回到正院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玉蝶和玉燕带着几个小丫头,轻手轻脚地在花间树下粘蝉。
夏日蝉噪,燕灼华嫌蝉鸣恼人,午休前发了好一通脾气。
玉蝶等人被派来服侍长公主殿下,算是宋家顶上等的差使。一个多月来,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虽然对她们不苟言笑,但是也并不苛责,管束也不严,对几个贴身侍女更是宽和亲近。像今日这样冲着她们发脾气,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众侍女都有些懵了,心里惶恐。
这会儿日光晃晃的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
见十七走来,玉蝶等人都束手避开,彼此用眼神交流着心里的流言。
绿檀和丹珠儿守在外厅,一个把碗口大的新鲜荷叶往瓶里插着,一个抱臂斜眼看着十七走进来。
十七听到她二人动静,愣了一愣,转向绿檀,低声问道:“殿下还在?”晨起时,殿下曾对他说要去白鹭书院的。
绿檀抿嘴,轻声和气道:“上午有事耽搁了,日头又热,殿下便暂且浅眠了,说是等下午暑热散了再去书院。”
丹珠儿皱着眉头,看一眼十七,又看一眼绿檀,气哼哼道:“你做什么只问绿檀姐姐,不来问我?”
绿檀失笑,轻言慢语道:“你素日同十七公子说话,不是呵斥,便是戏弄。除非是个傻的,否则怎么敢巴巴地凑到你跟前,跟你递话?”又将空了的竹篮递给她,道:“劳烦你跑一趟,往花木房剪些蔷薇来,配着那荷叶才好看。”
丹珠儿却不接这茬,拿过竹篮又随手放在八仙桌上,抱臂往十七跟前走了两步,冷笑道:“他就是个傻的。”又噼里啪啦道:“早上那个宋家二夫人带了个丫鬟来,又哭又闹,把殿下给堵在这里了。要我说,哪里有在殿下跟前掉眼泪的道理?这要是在大都,早一顿乱棍打出去了。”
绿檀扯扯她袖口,轻声道:“你少说些,殿下在里面睡着呢。”
丹珠儿撞上十七,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压低了嗓音,话却是一刻不停,“她带来的那个丫鬟,穿了一身又白又青的,活像是吊丧!便是去平常人家做客,也不兴穿这么晦气的,更何况是来拜见殿下。殿下倒是好脾气,见了她。谁知那二夫人这下可有了脸,哭闹也就算了,变着法子说起殿下的不是来——感情她家儿子有病,全天下人都该让着她了?”
绿檀听她说的不像,敛容叹了口气,小心走到内室门边,见燕灼华侧躺在软榻上正安稳睡着,才松了口气。
丹珠儿压了一上午的怒火直冲十七去了,“若不是为了给某人治眼疾,殿下这般金贵的人,岂是一个区区宋家二夫人想见就能见到的?见都见不到,更不用提说那些恶心话了。我服侍了殿下十年,也不曾见过殿下受今日这等磋磨!”
十七原是沉默地听丹珠儿发火,闻言眉心一跳,沉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绿檀拉着丹珠儿,笑着圆场,“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宋家二夫人哪里敢给殿下受磋磨?想来她不常出去交际,言语有失也是有的,无心之过,何必追究。殿下不是将宋二夫人好好送出去了么?殿下都没话说,你倒义愤填膺起来——况且,你同十七公子讲这些做什么,也不是他的过错……”
丹珠儿怒道:“殿下是没话说,那不是碍着某人,有话不能说么?殿下心里窝火着呢,又不能明说,只能借着蝉噪发了一通火。当初在大都酷暑,寝宫里的蝉叫破天,我要去找内务司的人来粘蝉,殿下还说听久了也算有趣,不用麻烦了——何曾发过一回火?”
绿檀心知肚明丹珠儿说的才是事实,只是这种话怎么好直统统倒出来。她最知道丹珠儿脾气上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秉性,急得要拿手去堵丹珠儿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丹珠儿一挺脖子躲开绿檀的手,瞪着十七,又道:“不就是因为宋家四郎能给某人治眼疾,殿下才要给他母亲个体面么?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对皇太后,殿下也没这么忍气赔笑过!”
“我怎么忍气赔笑了?”一道淡漠的嗓音平平传来,却将三人都唬了一跳。
只见燕灼华扶着门框站在内室门内,身上穿着午休时换上的淡绿色软纱衣裙,正静静地看着吵闹的丹珠儿。
绿檀心头一跳,方才她看时,殿下明明还睡着——也不知殿下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
燕灼华紧了紧肩头的披帛,看着丹珠儿,淡淡道:“说啊,我怎么忍气赔笑了?”
丹珠儿低头,缩着肩膀不说话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欢么?”燕灼华勾起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怎么我一来,就成了锯嘴葫芦?”
丹珠儿闷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
燕灼华被她气乐了,吐着气道:“你倒真还敢说。”
丹珠儿听她话音和缓,挺机灵地歪头瞅来,一对上那发冷的目光,顿时又老实了。
燕灼华看一眼摆在八仙桌上的空竹篮,淡淡道:“不是要你去剪蔷薇么?怎么,如今连你绿檀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丹珠儿忙拎起那竹篮,二话不敢说,一溜烟儿退下了。
燕灼华便看向十七,问道:“茶末带回来了么?”见他点头,便指指绿檀,道:“去问问黑黑戈及。”
绿檀接了茶包,有些心惊,殿下竟是从一开始就是醒着的。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殿下,丹珠儿性子直爽,有时候说话思虑不周,您……”
燕灼华有些倦怠地点点头。
绿檀便不再说话,自行退下。
燕灼华其实一直醒着。上午小姜氏来访,恳求让宋元浪静养,她耐着性子解劝了一番,又拿前朝的南宫玉韬做例子。原本将小姜氏哄好了,谁知一听她要去白鹭书院,那小姜氏又歪缠起来,说了些不堪入耳的昏话。
燕灼华的确压了两回火气,一来看宋元浪的面子,毕竟还在用他给十七治眼疾;二来前面已经忍了半天,若是翻脸岂不全成无用功?忍是忍下来了,这火气却没散出去。借着蝉噪发作了一通,仍觉得怒火烧心,躺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也没睡着。
丹珠儿在外面发火,她从一开始就听得清楚,然而她出去大家都尴尬,便索性装作不知,等丹珠儿说完也就算了。
谁知丹珠儿越说越不像样子,连“忍气赔笑”这种话都冒出来了,更不知下面还有什么等着。燕灼华这才起身说了一句。
眼下外室只剩了她和十七两人,在经过方才丹珠儿的发作后,俩人果然如燕灼华设想的那样,面对面的……尴尬了。
那边绿檀去到黑黑戈及独居的园子,将茶包呈上。
黑黑戈及一样一样分辨着里面的药材,“唔,大半是茶,五味细芽茶,霜桑叶,决明子,五味子……”他翻检着,“这方子我师父留给我的书里虽然没有记载,但想必是对症的。比如这霜桑叶,热煎过滤,放凉用干纱布浸汁敷眼或者热熏——都是明目清毒的。”
绿檀听他念叨起医经来,笑道:“我也不懂的。你是药王弟子,你说这茶好,那自然是好。我回去说给殿下听,殿下也放心。”
燕灼华的这个侍女温柔又善解人意,黑黑戈及同她打了几次交道,感觉很是不坏,闻言笑着温和道:“嗯,你就这么回吧。这方子虽然不能根治,但好在十七公子眼疾病根已经拔除——用了这茶,复明更快更妥当些。”
绿檀便上前收拾那茶包,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懂了。”
黑黑戈及看她收拾,感叹了一句,“殿下对身边人可真是好。”
绿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像是赞叹,又像是感慨。
被议论着的燕灼华这会儿却泛起困来。
她和十七面对面无语呆了半响,方才明明倦怠却怎么都寻不来的睡意终于袭来。
也不用想怎么打破僵局了。
燕灼华用手背掩住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转身往内室走去,边走边道:“过来陪我睡一会儿。”犯困的嗓音里有点惺忪的软。
十七应了一声,慢步跟在她身后。
燕灼华躺到靠窗内侧的阴凉处,拍拍外侧,等十七也躺下来,便整个人团过去,双手绕在他脖颈后,双脚则圈在他膝盖弯处。
她嗅着十七身上与清远的茶香混在一起的体味,舒服地叹了口气,将下巴搁在他肩窝上,喃喃道:“你真好闻。”像是抱着个大枕头。
十七闻言低声笑起来。他放松下来,手臂虚虚拢在燕灼华腰间,并不敢真的压在她身上。然而只这样虚虚拢着,于他已经是完全的满足。
要问问他去宋元浪那里治眼疾,感觉效果怎么样的。
这么想着,燕灼华却困得没力气张嘴,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
其实只睡了两刻钟,燕灼华醒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了。
她在十七怀里伸了个懒腰,亲了亲他的耳朵,故意把他的耳垂弄得湿湿的。看着他无奈的模样,燕灼华只是眯着眼笑。
正午的暑气已经散去,燕灼华便上路前往白鹭书院,随行的还有丹珠儿和十七。修鸿哲则率领两队羽林卫保护。
白鹭书院坐落在南安城西,背靠峻极峰,面对双溪河,景致极佳。
燕灼华悄然而来,谁都不曾惊动,一路过了影壁、牌楼,穿过半开的大门,径直来到了前讲堂外。
讲堂里学生们正在上课。
意想不到的是,讲台上站着的,却是极少在书院露面的宋家二老爷子宋长康。他虽然挂着书院山长的名号,但平素是很少来授课的。
这个月第一次来,却正好被燕灼华撞上了。
燕灼华没作声,负手在窗外,同屋子里认真的学生们一样,听宋长康讲课。
宋长康这日却是在给开夏新来的一批学生做思想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