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字释义评述(2 / 2)

刘瑞明文史述林 刘瑞明 12320 字 2022-11-25

元曾瑞卿《愿成双.赠老妓》:“娇鸾态,雏凤姿,正生红闹簇枯枝。”正生犹正在。

元剧《灰阑记》四折《步步娇》:“哥哥也,你须是搭救你亲生妹。”亲生妹即亲妹,指同一母亲所生,自然不是哥哥所生。后文“这张海棠是小的亲妹子”可证。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磨难曲》第18回:“〔张春还拉着哭,解子说〕咍!食的还不走开,装甚么亲生的哩。”方鸿渐对张春被解送赴刑依依不舍,解子说二人装亲热。

明剧《桃花人面》第五折《上小楼》:“痩棱生骨怎支,软兀剌气怎舒。”

《西游记》第33回:“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红楼梦》第29回:“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的大家都不安生。”例证很多。

元剧《生金阁》一折:“偏生的一世里不曾得个十分满意的好夫人。”《连环计》第四折:“偏生的铜壶传漏永,皓月上窗迟。”例证甚多。

《醒世姻缘传》第63回:“宋明吾把老婆叫人睡了几日,通常得了三十八两老银,依然还得了个残生的淫妇。”残生,即残旧。

蒲松龄《聊斋俚曲集.妒禳咒》第十四回:“不好,我见他来,唱的倒罢了,不大白生,又是半揽子脚。”指长的不白。

可见元代及以后“生”后缀构词并未萎缩减衰。所不同者,宋词及唐宋禅僧语录中多见的那一批语词不再出现。这正说明宋词及语录中是与文体风格相关的仿词,不是实际口语。词及灯语从元代已成弱势,那一批仿词也就销声匿迹了。

而且,从元代起有了单音节形容词主干带后缀“生生”一式,至今不衰。

元剧《救孝子》二折《四煞》:“白森森的皓齿,小颗颗的朱唇。”异写作“森”。《水浒传》第44回:“翘尖尖的脚儿……白生生的腿儿。”明郭勋编纂《雍熙乐府》卷十八无名氏《朝天子-嘲妓家扁食》:“白生生面皮,软溶溶肚皮。”《西游记》第五十回:“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雍熙乐府》卷三无名氏《端正好.金钱问欢》:“白生生玉腕频摇。”

《牡丹亭》第10出《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第44出《瓦盆儿》:“直恁的活察察、痛生生断肠了。”《桃花扇》第28出《普天乐》:“手拽起翠生生罗裙软。”《牡丹亭》第55出《北出队子》:“则你这辣生生的回阳附子较争些。”

《喻世明言》卷十五:“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张洁《挖荠菜》:“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风中挥动着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

明李开先《词谑》十六:“脆生生的竹子,如油炸油馓,可也好吃。”《长生殿》第24出:“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

冯惟敏《僧尼共犯》第四折:“满面绣花鞋,比常时添上了个躊生生尖头儿。”

《野叟曝言》第119回:“满腹五尺书,亏你痩生生娇怯娃儿,如何伫得。”

清《白雪遗音》卷二《痩正正》:“痩正正小金莲儿真可爱,尖生生的玉手,将琵琶抱在怀。”《儿女英雄传》第12回:“只见他……腮靥桃花,唇含樱桃,一双尖生生的手儿。”

《聊斋俚曲集.禳妒咒》第十四回:“笑盈盈,俊生生,赛过那莺莺。”《醒世姻缘传》第94回:“黑押押的六房,恶碜碜的快手,俊生生的门子,臭哄哄的皂隶,挨肩擦背的挤满了丹墀。”当代文艺作品中也有以上某些词例,可不示证。只举与上组词例不相同的新词:

康濯《春种秋收.代理支书》:“他爹又有点铁生生地冒火:‘你一个党员干部,工作上光只靠爹帮助,那还算个哙。’”指黑起脸。

苏渝《太阳神》:“用大头鞋,恶生生地踢着一块耐火砖。”

叶牮《鸟树下》:“代国一个抱箍把青羊抱住,硬生生在她腮帮上啃了一口。”“还得在帅公背后慢生生游,不许抱头。”

高阳《乾隆韵事》:“硬生生地把自己一条命糟蹋掉。”“傅夫人想笑,却硬生生忍住了。”梁晓声《母亲》:“窗前瑟瑟的痩叶被雨洗得绿生生的了。”

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于二龙把王敬堂扔了回去,虎生生地盯着王纡宇。”“于大龙黑着脸……虎生生地瞪着。”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逃名》:“从此以后,他们只要‘挤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就舒舒服服。”

沙青《官子》:“死心眼儿不说,还倔生生爆牛脾气一副。”

《龙门阵》一九九三年第五期,林雪《三老姑、大黑猫和我》:“给你留下一个光光生生的鸡蛋壳。”

冯骥才《挑不上》:“脸儿黑生生的,眉毛很浓。”“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从元代到当代众多的后缀“生生”的形容词,这与石锓文章所说潮州方言“只生、生、怎生”等相对应。这便不由得叫人联想到它们或是用方言词,或是从方言词作“仿词”。所以很有必要对方言的类似情况作考察,以下就此作申说。

山东教育出版社《语海新探》第一辑中,钱曾怡等《博山方言词.形容词》部分:

“直溜儿生:形容走得快。”(例略,下同。)“招乎儿生:形容时间很快。”“得拉儿生:轻快地跳上的样子。”“特乎儿生:形容面发得很快或人体某部突然肿起。”“皮松儿生:形容事情虎头蛇尾。”“夯吃儿生:形容粗暴的训斥声。”“嗝拉儿生:嗝气声。”

汪平编《贵阳方言词典》中:“光生:光滑;干净。”“光生生:形容表面甚么也没有。”“白生生:形容白得好看。”“干生生:形容干燥(含褒义)。”“脆生生:形容很脆。”

甘肃陇东方言有“冰生生”词,形容冰冷。

周长楫编《厦门方言词典》中:“马生:像马一样的健壮。静生生:静寂。”“铁骨(仔)生:身体瘦小而结实。”

马思周等编《东北方言词典》:“生生:形容词词尾,赞许色彩成分。 大眼生生的外孙孙儿 俏生生的一朵小头花儿 白生生的炒饭。”“虎生生:健壮有力的样子。”

钱曾怡编《济南方言词典》:“生:1形容词后缀,含有轻松的口气:轻生 白生 脆生。2动词后缀:支生。支生:1植物滋润,挺立有生气:这豆芽支生着,多鲜亮。2物品翘起、不平:这棍子支生着。3白白地等待:他到三点还没来,我老在这儿支生着。重叠式的‘支支生生的’义同1:这小白菜支支生生的,挺新鲜。”其中第二义实是形容词。

《方言》一九八六年第三期,李崇兴《宜都话里的状态形容词》言,湖南宜都方言中有“嫩生”、“软生”及“呼呼生”、“喷喷生”两种说法。后一种如“风吹的呼呼生”、“说话涎水喷喷生宜都人的语感,这个“生”是“……的样子”的意思,跟文言的“然”相仿佛。又言武汉话里也有“aa生”的格式,但未示例。

北京方言有:板生、白生生、脆生、脆生生、绿生儿的、冰生生的、嘎巴生生(嘎巴很多)。

洛阳方言,薄生生儿的:薄得合适。

苏州方言,直白生里:突然。

《简明吴方言词典》,光生:光滑。冷笃冰生:冷淡的样子。南京、丹阳、上海、温州等地都有“光生”词。

天津话,板生:挺括,平整。脆生:声音清脆,做事干脆。

云南方言:水生生、黄生生。

哈尔滨方言,挣生:胀得快裂开的样子。

江西黎川方言,骨声一下:突然一下。□声一下:暗吃一惊(词的首字有音无字)。而“声”与“生”同音同调,当是记音代写。

河北盐山,福建仙游,广东潮州,浙江黄岩,共有“怎生”词。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载,有“好生”词的方言:北京、武汉、聊城、济南、淄博、郑州、孟津、洛阳、阳谷、安庆、鄂城、成都、贵州沿河、昆明、长沙、湘乡、南昌、宜春、河北雄具、河北东部、东北各省。有“偏生”词的,东北各省。北京、武汉、成都、云南、昆明、曲靖、思茅、玉溪、保山、永胜、澄江等,上海、苏州、吴江、丹阳、江阴、杭州、绍兴、宁波、澄海、嵊县、湖州、双林、长沙、湘乡、南昌、建瓯。自然,也还有别的许多方言。

张相对“海波分作两处生”言:“两处生之语,今犹用之。”未言词义是什么,对今语也未示例,不易理解。张相是杭州人,所言“今语”即杭州及吴语方言。现就此作续说。

鲍士杰《杭州方言词典》:“两起生:分开;不在一块儿:卖的米不是一淘的,是两起生的。”“两样生的:两样的。一排生:一个行列。”“一道生:一起,一块儿。也作‘一淘生’。”“一样生的:一样的,多指相貌、脾气而言。”

汤珍珠等《宁波方言词典》:“生:后缀成分,用在量词后面,构成‘数+量+生’或‘指代+量+生’的三字格式,两隔生、四股生、做堆生摆的、西瓜切成四瓜生。两瓜生:两半儿。”“两样生:两样。两隔生:形容不粘合,不贴切,有隔阂。”“一排生:并排在一起。也说挨排生。”

曹子耘编《金华方言词典》:“生:用在指示代词‘格’、‘末’、‘哪’后头,构成表示性质、状态、程度等的指示代词:格生(这样)、末生(那样)、哪生(哪样)。”又,“后缀,用在数量词语后头,表示事物的状态或动作的方式:三层生 分两堆生 并转一个村生(合并成一个村) 毛竹破转两片生。”又,“助词,用在名词、代词或动词后头,前面有时有‘像’、‘亨(跟)’等词,相当于北京话的‘似的’、‘般’:字写得鸡脚钯(鸡爪子)生 打扮得个狐狸精生 一个手拇执头(手指头)生粗 侬弗用像老爷生坐得末里,一点儿都弗做 格人亨(跟)野兽生个i渠亨(跟)侬生长(他跟你一样高)。”又,“一齐生:整齐地。”

上海话,一样生:一样。两样(生):不一样。两起生:不一样;不在一起。两片生:两半儿。

吴语“两起生”之类是名词性,即“生”是此类特定性少数名词的词尾。

上面仅是笔者所辑的一些情况,已可见普遍性。我国方言众多,而方言词的调查著录还很不充分,笔者所知也更为有限。仅据此大背景情况,也可有如下推论。

古代“怎生、好生、偏生、安生”等词,是直接的方言词。

古代“冰生、白生生”之类,或直接用方言词,或把方言词的“生生”节缩为“生”,或把方言词的“生”重叠为“生生”。

金华方言“哪生”、潮州方言“许生”、“怎生”等,都可以仿变出“甚生、作么生、何似生、谁生”。潮州方言“只生”与古代的“恁生”也是仿变关系。

金华方言“狐狸精生”“野兽生个”与禅僧“太僧生”语对应。

金华方言“手指头生粗”可以易序为“手指头粗生”,而“粗生”正是以形状为言,与“太憨生、大痩生、太粗生”之类一致。

虞世南应隋炀帝之诏咏诗嘲袁宝儿,有“太憨生”语是诗中最早的词例,而虞世南为余姚即今绍兴人,是吴人吴语。李白两次浪游吴越,仿吴语而有“借问别来太瘦生”句。这些也是可以想见的情理。看来并无“憨生”“瘦生”的原型词,是仿“粗生”之类的非自然语言,是人工模拟语言。

诗可以因一句出奇,句可因一词生色,“太憨生”、“太痩生”正是如此。虞世南嘲隋炀帝宠幸的司花女,李白嘲并未被唐玄宗器用的杜甫,其间的关系是明显的。神会语录“作物生”,应是仿“太憨生、太痩生”名例而言。神会所定的禅宗南宗自然又承仿神会之语。从灯语著作可知,那众多的“太……生”之语,清一色地是在老师与法嗣传灯警语中说的,或者老师是贬斥学生不悟,或者是学生反语示悟,都属于警辟风格,所以大致上是人工模拟语言。这类词语的词干除形容词之外,不少是各种结构,如:多知生、多事生、大煞费力生、太不速道生。必定不是口语原词,而是仿用带“生”字这种格式。

宋诗受禅的影响很深,所以多有此类词语,尤以杨万里为甚。由诗也就扩及到宋词。

由于禅宗及宋词的衰落,文学作品中这种仿词渐次不兴。但前时的影响依然存在,这便促成元明清作家采用方言,其中后缀“生”字的词语,同时也有相近的仿造,都是以形容词为主干语素,规律性强。当代文学作品中也是如此。

因此,古代文献中带“生”字的词语,从总体上看,可以说是表演了一种“假头真尾”的语言“滑稽剧”。这是汉语词汇中一种复杂曲折的类型。以前的研究者把唐宋时的仿拟式词语当作群众的口语,把它们的衰止视为口语的消失中断,恰好颠倒了本末,所以所论与语言的实际往往格格不入。

唐代以前偶及的极少量口语词例,这是“生”的真实的源头,但被仿词喧宾夺主。

“生”的仿词情况可用“老”的一些词尾例子来证明。

张相书卷六《老》:“老,称身体之某部分时,用为语尾助词。”引《董西厢》及元曲例句。为节约篇幅,此仅叙词例与词义如下:

绿老:眼睛 躯老:身体 爪老:手 听老:耳朵 顶老:头。 腌老:肚腹。

又引方诸生本《西厢》五之三注:“北人乡语,多以‘老’作衬字,如眼为碌老,鼻为臭老,牙为柴老,耳为听老,手为爪老,拳为扣老。肚为庵老之类。”又引明李开先《词谑.掉侃.醉太平带莲花落》:“再休题嗑着齿老,剪着稍老,睁着瞳老,侧着听老,耸着训老,摸着乳老,舒着爪老,执着瓷老,饮着海老,吃着气老。”

张相言:“虽不能尽解其意,要亦大都为身体上名辞也。”

《汉语大词典》“老”的第31义:“后缀。……2表示人体的某部分。”王镆《宋元明市语汇释》也释为后缀。

按,后缀的解释为确,很容易想到。问题是这个后缀从何而来?它的年代还可向前推。敦煌变文《燕子赋(甲)》:“这贼无赖,眼脑蠹害。”宋洪觉范《石门文字禅》卷十七《送亲上人乞食三首》:“夜归侯门立地笑,眼脑痴憨肚里峭。”《宦门子弟错立身》第十二出《四国朝》曲后白:“庄家调判,难看区老。”又《金焦叶》曲:“子这撇末曲老赚,我学那刘耍和行踪步迹。”宋陈元靓《事林广记》续集卷八《绮谈市语.身体门》:“鼻:玉液、臭老耳:听老、闻子……眼:秋波、六老。”

从上述资料看,这些词中“眼脑”是口语词。其它大部分都不是自然口语,而是仿口语编造的市语,被作家猎奇当作趣语,采用在剧中。而《石门文字禅》采用“眼脑”词,也是追求话语的不寻常。至于李开先曲中的齿老、稍老(指甲)、训老(所指不明)、乳老(**)、瓷老(酒杯)、气老(烟)等,又应是他自己再作类推的仿词。

温端政,张光明《忻州方言词典》:“眼老子:视力。”甘肃会宁把眼睛叫眼脑。

张成材《西宁方言词典》:“脸脑:面孔。也做‘脸佬’。”

冯爱珍《福州方言词典》:“腹老:1肚子,腹部2知识,学问。”有“腹老下”、“腹老里”、“腹老枵”、“腹老尾”、“腹老筋”之类复合词。山西汾西话也有“腹老”词。

甘肃张掖把手叫“爪老”。

只可能是某些方言有个别这种词语,文人仿成系列性词语。这与唐宋时诗词、灯语中“生”字的情况完全相同。二者可互证。

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对《商颂.殷武》“以保我后生”的“后生”词,言:

“《南山有台》篇:‘保艾尔后。’《離》之篇:‘克昌厥后。’《武》之篇:‘克开厥后。’皆止言‘后’,独此篇言‘后生’,盖变文以为韵。‘后生’与《伐木》篇‘友生’同,皆以‘生’为语助词。”

同书对《小雅.常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作释:“唐人诗‘太痩生’,及凡诗‘何似生’、‘作么生’、‘可怜生’之类,皆以‘生’为语助词,实以此诗及《伐木》诗‘友生’倡之也。”

马瑞辰以为《诗经》中“友生”的“生”是语助词,是唐代“太痩生”之类“生”的源头,这是不正确的。王力先生《理想的字典》:“说某一个字义在先秦早已产生,而中间又经了一二千年不出现于群书,直到现代或近代再出现,实在是很不近情理的事。”然而《汉语大词典》“生”的第46项释义“语助词”却首先引用马瑞辰此说,紧接着便是“太痩生”之类词例。

“友生”义即朋友、友人。“生”应是名词词尾。语言界对此无说,这里顺作论证。

《荀子.君道》:“危削灭亡之情举积此矣,而求安乐,是狂生者也。狂生者,不胥时而乐。”“生”与“者”近似复说指人。

《史记.郦食其列传》:“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后汉书.仲长统传》:“统性俶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狂生,即狂人。

《后汉书.周荣传》“荣,江淮孤生。”《后汉书.张霸传》:“太守起自孤生,位致郡守。”孤生,即孤儿。

《后汉书.李固传》:“卿曹何等腐生,公犯诏书,干试有司乎?”言迂腐的人。

《晋书.王沈传》载王沈《释时论》,其中之语:“时因接见,矜厉容色。心怀内荏,外诈刚直。高会曲宴,推言迁除消息;官无大小,问是谁力。谭道义谓之俗生,论刑政以为鄙极。”后句说:那些钻营势力而无实才的人,反把认真讲论道义的正直官员叫成俗人。

《敦煌变文集.丑女缘起》:“见贫生子,姓王,施题再三,当时便肯。”言穷人之子。

王梵志诗:“尊人相逐出,子莫向前行。识事相逢见,情知乏礼生。”言是不知礼的人。

元剧《灰阑记》二折:“则我这泼残生,怎熬出这个死囚牢。”言苦命人。

《鸳鸯被》三折:“去了俺那丑生,撞着俺这短命。”《虎头牌》二折:“则俺那生忿仵逆的丑生,有人向中都曾见。”丢丑的人,指品行不好的人。

《东堂老》二折:“我几曾见禁持妻子的这等无徒辈,更和那不养爹娘的贼丑生?”《墙头马上》三折:“着这贼丑生与你一纸休书,便着你归家去。”《杀狗劝夫》三折:“是一个拖狗皮的贼丑生。”

《水浒传》第十回:“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醒世姻缘传》第八回:“走堂的过卖,提壶的酒生,站住了脚,在店后边听。”即酒店的服务员。

《红楼梦》第六三回:“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即阴阴生,简称阴阳。或叫地理师、地理家。东北方言叫“地生”。周立波《山乡巨变》十五:“连地生也说:是一处真穴。”湖南安仁方言同。

太原方言,双生生:双生子女。墓生生:遗腹子。哭哭生:爱哭的人。长沙方言,司机生:驾驶员。贵阳方言,男生、女生,各指男性、女性,不限于男女学生。

唐《朝野佥载》:“工商客生,酣饮相欢。”指住店的工商客人。

明徐渭《狂鼓吏渔阳三弄》:“〔曹瞒云〕野生,你为鼓吏,自有本等服色,怎么不穿?快换。”骂为野人。

“客生”、“野生”之类不是已约定俗成的词,是仿词,因“生”有指人的词尾类义。儒生、先生、学生、小生、医生、书生之类,无需赘例。

影响所至,民间行话、隐语也用“生”造词,不但指人,也可指物。如《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载,蔬菜行以“黄卯生”称南瓜。《新刻江湖提要》,金生:挑水夫。禁脚生:狱中禁子。栏杆生:打草鞋者。离丘生:打铁匠。纱帽生:官员。甲乙生:木或木匠。簧鼓生:蚊子。苦生:杏仁糖。苦洼生:雨。犬羊生:蒙古人。

这种指称“人”的类义,与前文所述吴方言“两起生、一排生、四股生”之类仍是名词性,是相近的。是共性与个性的同异。所以说,对“生”的名词词尾义都也疏忽失察了。

对于“生”的来源,宋元之际的戴侗《六书故》以为由“馨”而变:“馨,‘许生’之急言也。《说文》有朝,吴人有‘宁馨’语。‘宁’,‘如’之变也。‘宁馨’犹‘如许生’也。”

1986年6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蒋礼鸿《怀任斋文集.辞书三议》对此再详言:

又如“作语助”的“馨”,见于《辞海》(未定稿广馨),道:作语助,犹言“样”。见“宁馨”。

“宁馨”下则云:

晋宋时俗语“这样”的意思。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谬误杂辨》引城阳居士《桑榆杂录》:“宁,犹如此;馨,语助也。”刘禹锡《赠日本僧智藏》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参见“宁馨儿”。

其说止于如此。其实,“馨”的本义是馨香,何以作为语助?这是因为它有老祖宗“朝”。《说文.只部》:“朝,声也。从只,甹声。读若馨。”段玉裁注:“谓语声也。晋宋人多用馨字,如‘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是也,馨行而朝废矣。隋唐后则又无馨语,此古今之变也。”段氏以为“轵”与“馨”是古今之变,可谓一语破的;但是说“隋唐后又无馨语”则又调查不够周到。无论刘禹锡的诗见于《辞海》(未定稿)所引,直到宋人沿用不绝,还有若干例子可证隋唐后仍有馨语。如张文成《游仙窟》:“婀娜腰子细细许,賺聒眼子长长馨。”陆畅《云安公主出嫁杂咏.坐障》:“白玉为竿丁字成,黄金绣带短长轻。”“轻”字《全唐诗》注道:“一作馨”。“轻”字无义,作“馨”为是。这都是唐人用“馨”来作为助声之词。六朝时又用一个声音相近的‘形’字来代替“馨”。案《殷芸小说》(余嘉锡辑本):“晋成帝……尝在后前,乃曰:‘阿舅何为云人作贼,辄杀之?人忽(或)言阿舅作贼,当复云何?’庾后以牙尺打帝头云:‘尔何以作尔形语!”’“尔形”即“尔馨”、“如馨”、“如许”。不过隋唐时虽仍有馨语,却已渐渐由“生”起而代之,如“太憨生”、“太瘦生”、“作么生”之类,宋人则如王安石《次韵吴季野题岳上人澄心亭》:“空庭五月尚寒生。”杨万里《夏至雨霁与陈履常暮行溪上》诗:“夕凉恰恰好溪行,暮色催人底急生!”下至宋元话本和口语中,还有“好生”、“偏生”等说法,则“生”字不但配双字,也与单字配合了。从这些材料,我们给“馨”理出个“古今之变”的谱系来:(形)这岂不是有溯源逆流之乐吗?令人感到缺然的是,《辞海》(未定稿)里的“馨”和“生”是各自分立的,至于“粤”,则已经绝迹了。

《中国文化》1990年第2期,蒋礼鸿《怀任斋随笔》:“白香山《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余谓‘生’即‘太憨生’‘可怜生’之‘生’,形容词尾也。闻者皆不以为然。按陈与义《清明》二绝之二云:‘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前此则传为李白之嘲老杜诗云:‘太瘦生’之语,此是生灭之生乎?又,古本《西厢记》卷一《鹘打兔尾曲》云:‘脸儿稔色百媚生。”’按,“百媚生”中应是生发义。

郭在贻《训诂学》中又全文转引了蒋礼鸿先生的前论。《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则以为“馨”与“生”的转化还需要再研究:“‘生’的来源,目前尚不甚清楚。唐代以前似未见其使用,唐代用例亦较少。有人主张,它与魏晋南北朝时期使用的词缀‘馨’相似,应是从‘馨’转变来的。从语音上看,此说不无道理。但是‘馨’在魏晋多用于代词(像‘宁馨’‘如馨’)以及一些词组(‘如生母狗馨’、 ‘令如鬼手馨’)之后,像唐代用于形容词之后者未见,所以,在‘馨’到‘生’的转化过程中,这种功能上的突变是如何发生的,目前由于材料阙如,尚无法解释,在这方面,尚需要进一步深入的研究和挖掘。”

蒋宗许文也以为“生”之源头是六朝的“馨”,由于“馨”字笔画繁难,便被好写的“形”和“生”代替了。而笔者以为,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宋代戴侗是简单的认定。他是永嘉人,即今时温州,也是吴语区。他说“馨”是“许生”的“急言”,即两相拼合。今温州方言“许”为远指代词:那。但在指抽象情况时,远指与近指并无界限。戴侗特言“许生”,会不会宋时吴语也如今潮州,有“许生”词,义为“如此”呢?今时温州话“许恁”为“那么”义。“如馨”义为“如此”的理据,似当是“恁性”的谐音隐实示虚。例词指聪明有才能的孩子,所以用褒义的“馨”双关。所指为中性或贬义时,仅沿用词形而取“性”的谐音。如《说文》所录“粤”字,当是汉时对趣写的“馨(性)”字另造俗字,也许与它无关。因为没有具体书证,未可确言。

《殷芸小说》“尔形”却是对“馨”字的返朴归真。形、性、样,三者相通可同指。隋唐时的“宁罄”、“馨”只是使用六朝古语,应非实际口语。也就是说,“馨”不是“生”的源承或理据。“罄”是谐音“性,,而言“......样”。“形容词+生”表示“......样”,而“样”之义是形容词内含的事理,不是

词中实有的一个语素。二者在终点相同,起点则不一,是殊途同归的。

归结本文的主要观点,是:

从《诗经》“友生”词始,“生”有虚化而指人的类义。附于名词、动词、形容词词干之后,构成名词,指人。它应是“生”的最早词尾用法。方言的“一排生”义即一排,如此之类的“生”字的后附与虚义,与指人的类义是平行类型。

六朝的“冰生”“偏生”,唐宋的“光生”“怎生”“好生”等,元明清多量的词例,都与当代许多方言有“形容词+生”仍为形容词的情况一致。可以推论早时必有封闭性的同类说法。充分说明方言是“生”的源头。这又证明深入研究方言对近代汉语研究的意义。

唐代名作家仿方言“……生”格式写成“太憨生”、“太痩生”、“太贪生”、“太难生,,之类,有趣难。言之有文,行而可远。追求语言警辟怪异风格的禅僧首先仿效,成为风气。反过来促成了一般诗词中的仿效。开放性的“……生”成为一个相对的强势。

禅宗,特别是南宗的没落,宋词被元曲的取代,导致了仿造的“……生”式的结束。但它又起死回生,改变为元代及以后的作家直接吸收方言口语的此类原词,又辅之以比较切近的仿词。

当代作家也是如此,并且继承了以前两个阶段的仿词具有开放性的特点。这种趋势将会继续。“单音形容词+生生”成为现代汉语中一种生动形式,有能产性。

无论古或今,这类词中的“生”字都是虚义而且附在词干之后,从现代语法体系,应称名为“词尾”或“后缀”。古代学者“语助”之称很不够精确、具体。语助也有与句子相联系的“句首助词”,位在词的首字的“发语词”之类。现在实际都是用现代语言理论研究并称名古汉语的语法关系,所以对“生”字不宜再用“语助词”之称。《汉语大词典》“生”字条下释为“语助词”,有例“太痩生”之类。又引马瑞辰所言《诗经》“后生”“友生”例,实在是大杂烩。而“可怜生”条下言:“生,词尾,无义。”此则为确。

词尾“生”的情况,说明词尾在形成的历史、属于口语或书面语、封闭或开放等方面,多有自己的曲折复杂情况,简言之有“个性”。这也就形成了汉语古今词尾的复杂区系,不可一概而论。以蒋宗许先生所示26个词尾而言,“若”、“如”、“其”、“言”、“尔”、“而”、“焉”、“兮”等,它们纯是古代的,也是书面的。“子”、“儿”、“当”、“然”、“乎”、“自”、“来”等,既是古代的,又是近代、当代的;既是书面的,又是口语的。口语中是词尾,而被书面语吸收。“复”“自”则是书面的。显然这是两大区系,至于每个具体词尾,又是从个性表现共性的。

因此,汉语词尾的来源、内涵、形式是曲折复杂的,与外语的纯粹以某一特定语法形式表示的单一性大为不同,不能用外语的情况来作承认与否的标准。对汉语词尾的研究认识,要紧扣汉语自身的独特性。

本文所论,与众家所说不一处较多,敬祈批评指正。

(原载《励耘学刊》2006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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