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对这些词语的解释,按时间顺序如下。
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毛毛毛:羞人的话。”
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毛:羞。”
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毛毛,又作毛毛毛、牦牦牦,音近意并同。羞耻别人时用之。”
高文达《近代汉语大词典》:“毛毛:亦作‘牦牦牦’‘毛毛毛’。羞人时的用语。”
《汉语大词典》:“毛毛:犹丑丑。参见‘毛毛毛’。”“毛毛毛:犹言丑丑丑。元曲中用于羞辱和嘲弄对方的语气。”毛:见‘眊眊’。”毛眊:元时俗语。羞人的话。”
仅从粗通文意来说,“羞人的话”的解释,不能算错,一般人从语境也能知道。恰好把难点的“毛”回避了。若从语言研究来说,那样解释是遮盖疑难,实际是没有解释。“毛”并没有“羞”的意思。所谓“毛”、“牦”、“卩毛”是“音近意并同”,也是遮盖疑难,掩盖了哪个是本字,它又是什么意思。这说明对于疑难词语的研究往往还很不精细,不求甚解。严格地说,连敢于承认对“毛”字不知究竟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若把四组词语细致对比,就可能看出词义理据的信息而获确解。
“毛毛羞”、“不害羞”,应当是完整的词形,即动宾式词组。其中的“毛”、“眊”应当是表示否定的动词。“不害羞”中的“卩毛”、“不”应当是同义复说。两个词的意思就是:不羞、不害羞。这充分证明“毛毛毛”、 “毛牦牦”,都是省略“羞”字的说法,也就证明所谓“毛”是“羞”的意思的解释,完全是错误的。
第二组的“无毛”也就是“无毛羞”而省略“羞”字的说法。“电、不”既然是同义复说,则“无、毛”也应当是同义复说。第三组的“毛毛毛”,也是类似的省略式,既省略,又重叠。第四组的1毛眊眊”不过是记音别写而已。各家的例句中恰恰没有这一组,失去了一个可比较的环节。
如此看来,“毛”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是否定存在的“无”。这样,就回归到学者早已经指出“毛”正有指“无”的特殊义项。
《汉语大词典》:“毛:无。”引证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古无轻唇音》:“古读‘无’如‘模’……‘无’又转‘毛’。《后汉书.冯衍传》‘饥者毛食’注云:按《衍集》‘毛’作‘无’。《汉书.功臣侯表序》‘靡有孑遗耗矣’注,孟康日:‘耗,音毛。’师古日:今俗语犹谓‘无’为‘苗’。‘无’又转如‘毛’。大昕案:今江西、湖南方音读‘无’如‘冒’,即‘毛’之去声。”
清赵翼《陔馀丛考.毛作无字》:“天津、河间等处,土音凡‘无’字皆作‘毛’字。《佩纏集》所谓河朔人谓‘无’曰‘毛’。”
宋曾慥《高斋漫录》:“东坡尝谓钱穆父曰:‘寻常往来,须称家有无,草草相聚,不必过为具。’一日,钱穆父折简召坡食‘皛饭’。坡至,乃设饭一盂,萝卜一碟,白汤一盏而已,盖以三‘白’为‘皛’也。后数日,坡复召穆父食‘毳饭’,穆父意坡必有毛物相报。比至日晏,并不设食。穆父馁甚,坡曰:‘萝卜、汤、饭倶毛也!’穆父叹曰;‘子瞻可谓善戏谑也。’”原注:“‘毛’音‘模’,京师俗语谓‘无’为‘模’。”
按,把萝卜、汤、饭,叫成“三白饭”,本是唐代杨华《膳夫经手录》的说法:“萝卜,贫窭之家,与盐、饭皆行,号为‘三白’。”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六:“东坡尝与刘贡父言:‘某与舍弟习制科时,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复信世间有八珍也。’贡父问三白,答曰:‘一撮盐、一碟萝卜、一碗饭,乃三白也。’”又,“(东坡)将上马,‘明日可见过,当具毳饭奉侍。’贡父虽恐其为戏,但不知毳饭所设何物,如期而往。谈论过食时,贡父饥甚,索食,坡云:‘少待。’如此者再三,坡答如初。贡父曰:‘饥不可忍矣。’坡徐曰:‘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世俗呼‘无’为‘模’,又语讹‘模’为‘毛’,当同音,故坡以此报之。”
可见,元曲作家仿照“毳饭”的趣味说法,而把“毛”直接用为“无”的意思。又,粵语的“无”与“毛”同音同调,而俗语就变调而另造会意字“冇”,表示“无”的意思。
据《汉语方言大词典》,好多处方言把“没有”的词义,用“毛”来说。如江西临川、宜春、福建福州、闵侯。这也可以是苏轼“毳饭”及元曲以“毛”表示“无”的原因。
从“毛毛毛”等系列词语,可以看出元曲语言追求趣味性的特点,对于这种趣味性的词语,必须探求到它的平实说法,即本体。而要知道本体,就必须捜求趣味性的词语的系列。而上述各种辞书恰恰是违反这个规律,没有注意到“无毛”这个很有提示性的环节。也更没有注意到“毛”指“无”的特殊而根源性的词义,于是只就例句的相关事理来宽泛的猜测词义。如果严格要求,一定要把疑难的“毛”字解释得文从字顺,也许不会白花工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