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晦暗,复又飘雪。
十二月,君武从连江回来,周佩进入皇宫看见他时,只见他坐在满是积雪的院内亭台间看奏折。
皇宫外头,因之前刺王杀驾失败,对福建包括包、蒲在内的几支大族的清算,已经开始了。
周佩拿了个垫子,给弟弟屁股下头垫着,随后自己便也坐下来。
“要做这种事情,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我也不确定,他们会动手。”正批阅奏折的君武顿了顿,随即,埋头书写如常,“但果真乱世出英雄,想要先下手为强者不少,不枉左卿等人在旁跟了数日。”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佩坐在那儿,看着嘴上蓄了胡须,默默书写的弟弟好一阵,方才缓缓开口。
“包、蒲几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大逆不道,朝上的诸位老大人已经点头肯对他们下手,但是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是瞎子。君武,咱们……周家走投无路,确实是福建的众人收留了我们,他们一开始,也都心存好意……”
君武罢了笔:“武朝要振兴,便注定了要破除旧制,要任用新官员,要破除那些老儒、世家们对军队和政务的制掣……那么因此而来的冲突,从决定革新的第一天起,便是注定了的。皇姐,今年不动手,咱们或许还能稍微和一下稀泥,但到了明年,也是要出事的……当然,这次我只是做好了准备,他们敢动手,我也很意外。”
君武话语平静,说到后来,微微笑了笑,大概对这次行动是难免得意的。周佩便也复杂地笑了一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想得清楚,倒也无妨。只是君武,自此刻起,你彰显了你的霸道,那么咱们若然再败,便不会得人收留了,你我姐弟,到时候便只好一道殉国。”
她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弟弟的手背,君武便也反手与姐姐握在了一起,他笑着想了想。
“武朝这些年,从汴梁跑到临安,从临安跑到海上,再从海上跑来这里。周家失德,令得天下受累,这次走不通路,不跑也罢了吧。这些事情我与岳将军他们也做过承诺。”
这次有福建士绅参与的政变,看起来被轻描淡写地击溃,姐弟二人也一直都占着道理,但实际上对于东南朝廷未来的道路选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自周佩选择以“谋逆”罪行处理福建士绅的这一刻,从武朝正统名义传下来的王道实利,就此挥霍殆尽了。从此往后,或许还会有儒学大家过来投靠,但任何在地方上具备一定实力的武朝大族,此后恐怕都不会轻易接纳君武这种帝王的到来,姐弟俩从此也已经进入破釜沉舟的境地。
这几日以来,真正困扰周佩的心理压力,或许来自于此。这时与弟弟沟通,见他态度坦然从容,周佩便也放松地笑了出来,她吐了一口气,随后听得君武那边道。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想,它日若走投无路,我便让文怀带着姐姐去西南投奔老师。帝王霸业成不了,命总能保下来的。”
周佩的表情微微变幻,她看着弟弟的态度,随后将手抽了出来,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弄得那般狼狈,还要去到西南惹人嫌吗?我不想去受人白眼。”
“说什么呢?”君武一笑,“老师总不会嫌弃你我。”
“你又知道了。当时在江宁最后与他见面,你还是个萝卜头,我自汴梁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快二十年,物是人非,你我都见过多少的人情翻覆……”
周佩说到这里,语速变快,眼神不自觉的冷漠下来。君武笑了笑,又将手伸过去。
“便像姐姐说的那样,离别之时,你我还是孩童,老师那样的人,岂会不关照两个孩童……”
“我不是孩童,我回来便成亲了。你倒是孩子,而且即便他面上不嫌,西南的所有人都会嫌的……”周佩反驳的话语飞快。
“也是一样的。”君武握着她的手说道,随后,微微顿了顿,“说起来,文怀跟我说起过不少老师的事情,皇姐你不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般有趣,跟自己人都没什么架子,爱开玩笑,但是对他的敌人,那才是谁见谁难受,文怀跟我说起他在梓州前线训斥粘罕的事情,我便忍不住想起他当年对付乌家的手段,姐……”
周佩笑起来,捏了捏弟弟的手:“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方才破釜沉舟的决意,君武,若是你总想着打败了便去西南,咱们姐弟怕是真有殉国的一天。”
“……姐姐说的是。”她说到这里,君武微微一怔,方才停住了,随后轻声叹息:“外头可还有什么大事吗?”
“几位老大人肯了咱们的动作,对外头的看法,也会帮忙安抚。陈敏学陈大人今日上了个折子,也私下里与我说了说,让咱们立刻在武备学堂这里开一届恩举班,由此次未曾参与作乱的福建士绅家族,各推数名年轻人,在武备学堂从速入学。这也算是把话说清楚,咱们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不见得是排斥大族子弟。他这想法,我觉得很好。”
“这是好事啊。”君武想了想,目光转动,随后缓缓点头,“出行的事情,我有些一时冲动,也是因为拿捏不准,事先只准备了如何破敌的安排。后来去到连江,缉拿审问花了些时间,有些得意忘形了,左公那边,第一时间忙着写信安抚各方,成先生负责计算……想要把事情做到位,果然还是得这些老大人来……”
长久以来模仿西南的老师,锐意进取,对于儒家众人,虽然也承其恩情,安抚拉拢,但羽翼渐丰之后其实多有疏忽。这一次他察觉到一些端倪,冒险出行,随后以两百余人破敌上千,大获全胜,又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委实是一生之中最为慷慨激昂的一刻,而作为帝王,也确实是漂亮无比的一次动作。
身边有成舟海、左文怀这些英雄的支持,军队有岳飞、韩世忠的坐镇,到周佩在福州摆平一众大儒名臣,肯了他的行动之后,君武的这次夺权行动便已经十拿九稳。他心中快意无比,在连江之时也不免泡了几次温泉庆祝,此后筹划了大量安排,但回到福州的这一刻,才现自己的做法倒也不见得细致。
“过去世家大族皆重文事,对于尊王攘夷这般的说法也极排斥,因此武备学堂才只能从军队与底层吸纳人手,这次打了冒头的两家,给下头腾出位置,其他人应当明白之后武备学堂的重要,对他们进行一番招揽,正当其时……我是迟钝了,竟没能第一时间想到……”
君武一面想,一面低声说着,随后又道:“各个大族子弟招揽过来,彼此容易勾连,相互照应,与之前军中子弟、寒门子弟恐怕也容易起冲突,那这推恩班,应该将他们单列一班,还是打散了与其他人一起,也须斟酌……这些细节,咱们待会问问文怀那边。另外对几位老大人,我想安排他们过来吃个晚饭,与他们推心置腹一番,顺便也让他们家中的子弟多进学堂,姐姐觉得如何?”
周佩笑起来:“你锐意进取,朝中的众位老大人,是既欣慰又有些害怕的,欣慰的是,武朝终能有此进取之君,害怕的是你愣头青,真学了西南的极端,要把儒家的人、甚至世家大族统统打光……你能有此姿态,他们必定欣慰。”
“老师说灭儒,尚且没个头绪,我中人之姿,岂能狂妄至此。只是老人家们习惯了面面俱到,许多甚至抱残守缺,我要破局,年轻人好用一些罢了,其实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想跟那些老大人君臣相得。”君武笑了笑,“只是时局如此,孱弱之人,只好行险一搏。”
周佩看着弟弟的模样,她过来时,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的。例如以两百余人迎战上千人这种事情,作为皇帝如此行险,她每每念及,都会后怕,但看到弟弟此时脸上的意气风,以及他最后的这句话,周佩心中倒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她捏了捏他的手背。
“往后行险,还是尽量让别人去。”只简单地说了这句。
“我知道的。”君武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也只是说起来危险,皇姐,你不知道,经过了武备学堂半年学习的这些人,加上左文怀他们的帮忙,两百打一千,真跟砍瓜切菜一样,我先前也觉得人家出动的家卫必定是亲信、是精锐,谁知道,往前一冲,咱们直接杀穿,说到底,人已经不一样了,去了武备学堂跟左文怀他们学习的,是真的不一样……”
小雪飘飞的亭子里,似乎也是明白身边亲人的担忧之情,君武笑着说起那日的情形,他语速快起来,孩童也似。周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弟弟,过得一阵,便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阵,左文怀被召过来商议武备学堂招新的问题,周佩还要安排与一众老大人的晚宴,聊了片刻就此离开,穿过漫天的雪影时,她想起方才弟弟说的,若有一日此路难行,便投奔西南的事情。
转眼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流逝,曾经的少女早已经历纷繁的世事,过去那惫懒得甚至有些可恶的老师,也已然经历了无数的厮杀。就如同那一个个的世家大族、那一位位的经世老儒一般,人们脑海里思考的,已不再是过往那些单纯的念头。
倘再见面,会怎样呢?
马车驶离皇宫,穿过风雪飘拂的街道,周佩坐在马车的一角,静静回想着最后在汴梁时的自己。
她已经生存在复杂的世界里了。
不久之后,她接到了来自这个复杂世界的,更为复杂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