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阴天。
汤敏杰领着徐晓林,用奚人的身份通过了城门处的检查,往城外驿站的方向走过去。云中城外官道的道路两旁是灰白的土地,光秃秃的连茅草都没有剩下。
远处有庄园、作坊、简陋的贫民窟,视野中可以看见行尸走肉般的汉奴们活动在那一边,视野中一个老人抱着小捆的木柴缓缓而行,佝偻着身子——就这边的环境而言,那是不是“老人”,其实也难说得很。
更远的地方有山和树,但徐晓林想起汤敏杰说过的话,由于对汉人的恨意,如今就连那山间的树木许多人都不许汉人捡了。视野当中的房舍简陋,就算能够取暖,冬日里都要死去不少人,如今又有了这样的限制,待到大雪落下,这边就委实要变成人间地狱。
他跟随商队上来时也见到了这些贫民区的房舍,当时还不曾感受到如这一刻般的心情。
汤敏杰低着头在旁边走,口中说话:“……草原人的事情,书信里我不好多写,回去之后,还请你务必向宁先生问个清楚。虽说武朝当年联金抗辽是做了蠢事,但那是武朝本身孱弱之故,如今西南大战结束,往北打还要些时日,这边驱虎吞狼,未尝不可一试。今年草原人过来,不为夺城,专去抢了女真人的军械,我看他们所图也是不小……”
“此事我会详细转达。”有关草原人的问题,可能会变成将来北地工作的一个大方针,徐晓林也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只是随后又有些疑惑,“不过这边的工作,这边原本就有临时决断的权力,为何不先做判断,再转达南边?”
“对于草原人,宁先生的态度有些奇怪,当初没说清楚,我怕会错了意,又或者其中有些我不知道的关窍。”
汤敏杰说着,与徐晓林大致提了一提。当初宁先生曾去过西夏一趟,回来之后对于草原那边只说当成敌人即可。只不过当时这帮草原人不曾涉足中原,也没有生上半年围困云中的事件,宁毅那边的判断可能也显得简单了一些,眼下有了更具体的情况,自然可以有新的应对办法。
“……云中原本也算是大城,不过随着宗翰将‘西朝廷’放在了这里,又添了百十万抓来的汉人,早些年城里便住不下去了,添了外头这些村子和作坊。上半年草原人来时,城外的汉奴跑进城了一小部分,其余大多被俘虏了,赶着围在城外头,周围的庄子多数都被烧了一遍……”
见徐晓林的目光在看这一片的景象,汤敏杰随后也对周围介绍了一遍。
“……草原人的目的是丰州那边储藏着的军械,因此没在这边做大屠杀,离开之后,不少人还是活了下来。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周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房子,烧了之后,这些重新弄起来的,更难住人,如今柴禾都不让砍了。与其如此,不如让草原人多来几遍嘛,他们的马队来去如风,攻城虽不行,但长于野战,而且喜欢将死去几日的尸体扔进城里……”
“……当时的云中有时立爱坐镇,瘟疫没起来,其他的城多半防不住,待到人死得多了,幸存下来的汉人,说不定还能好过一些……”
汤敏杰絮絮叨叨,话语平静得犹如西南妇人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拉家常。若在往日,徐晓林对于引来草原人的后果也会产生众多想法,但在目睹那些佝偻身影的此刻,他倒是陡然明白了对方的心境。
此后又聊了一路,到得距离驿站不远的地方与先前安排好的奚人商队汇合,汤敏杰与那商队老大沟通一番,又回来叮嘱了几句路途上的注意事项。两人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分开了,徐晓林最后回头看时,那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身影已经汇入众多前去云中的行人之中,转眼间看不到了。
……
通过城门的检查,随后穿街过巷回去居住的地方。天上看来快要下雨,道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匆忙,但由于北风的吹来,路上泥泞中的臭味倒是少了几分。
接近暂居的破旧街道时,汤敏杰按照惯例地放慢了脚步,随后绕行了一个小圈,检查是否有跟踪者的迹象。
天阴欲雨,路上的人倒是不多,因此判断起来也更加简单一些,只是在接近他居住的破旧院落时,汤敏杰的脚步微微缓了缓。一道衣衫破旧的黑色身影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前行,在院门外的屋檐下瘫坐下来,似乎是想要籍着屋檐避雨,身体蜷缩成一团。
汤敏杰的脑海中闪过疑惑,缓缓走着,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道身影又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前行。他松了口气,走向院门,视野一侧,那身影在路边迟疑了一下,又走回来,可能是看他要开门,快走两步要伸手抓他。
“救命……”
汤敏杰身体一偏避开对方的手,那是一名身形憔悴瘦弱的汉人女子,脸色苍白额上有伤,向他求救。
“救命、善人、救命……求你收留我一下……”
十余年来金国陆陆续续抓了数百万的汉奴,拥有自由身份的极少,初时是如同猪狗一般的苦力妓户,到如今仍能幸存的不多了。后来几年吴乞买禁止随意屠杀汉奴,一些大户人家也开始拿他们当丫鬟、家丁使用,环境稍微好了一些,但无论如何,会给汉奴自由身份的太少。结合眼下云中府的环境,按照常理推断便能知道,这女子应该是某人家中熬不下去了,偷跑出来的奴隶。
街巷的那边有人朝这边过来,一时间似乎还没有现这里的状况,女子的神色愈着急,干瘦的脸上都是泪水,她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右边肩头到胸口都是伤痕,大片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出渗人的臭气。
她哭着说道:“他们抓我回去,我就要死了……求善人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