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军是有防备的。”他道,“城内的局势,众所周知,外松而内紧,许多竹记的人员早已进城,甚至打进了市面上那些所谓‘义士’的内部,不少人一动手就会被抓,昨日安庆坊有过一次厮杀,死了两个人,都是外来的刺客,迎宾路那边也有一次,刺客每次,当场被抓了。华夏军在预防刺杀方面很有一手,小打小闹恐怕没什么可能奏效……请茶。”
众人端茶,一旁的关山海道:“既然知道华夏军有防备,淮公还叫我们这些老家伙过来?若是咱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位华夏军的‘同志’,咱们下船便被抓了,怎么办?”
“华夏军乃是击败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会,只是为了城内局面而担心,何罪之有。”杨铁淮表情不变,目光扫过众人,“今日成都城内的状况,与往日里绿林人组织起来的刺杀不同,如今是有众多的……匪人,进到了城内,他们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没有,我们不知道谁会动手谁会缩着,但对华夏军来说,这终究是个千日防贼的事情,有一拨对手,他们便要安排一拨人盯着。”
“……他们人力有限,若是这些乱匪一拨一拨的上去,华夏军就一拨一拨的抓,可若是有几十拨人同时动手,华夏军铺下的这张网,便难免力有未逮。所以归根结底,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与实力的比拼,一边看的是华夏军到底有多少的实力,一边……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欢华夏军过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实力高于人心,这张网便固若金汤,可若人心大于实力,这张网,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众老人点头、喝茶,其中年纪四十多岁的慕文昌望望周遭众人,道:“也就是说,今日我们不知道城内的这些‘匪人’会不会动手,但可能人心不齐,有人想动、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观望……可若观望的太多,这人心,也就比不过实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会希望动手的时候,观望者能够少一些。”杨铁淮点头。
“华夏军的实力,如今就在那儿摆着,可今日的天下人心,变动不定。因为华夏军的力量,城内的那些人,说什么聚义,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实力,看的是动手的人有多少……说起来,这也真想是那宁毅常常用的……阳谋。”有人如此说道。
杨铁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纯粹是聊一聊这城内局势,我知道在座诸位有不少手下是带了人的,华夏军经营这局面不易,若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难免飙,诸位对于手下之人,可得约束好了,不使其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只是一番闲聊,诸位还有什么说的,尽可畅所欲言,大家都是为了华夏军而操心嘛。”
他笑着,摆手。
“……请茶。”
阳光从画舫的窗棂中射进来,城池内部亦有许多不知名的角落里,都在进行着类似的聚会与交谈。慷慨激昂的话总是容易说的,事并不容易做,不过当慷慨的话说得足够多的,有些静静酝酿的东西也宗有可能爆开来。
名叫慕文昌的书生离开画舫时,时间已是傍晚,在这金黄的秋日傍晚里,他会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见证华夏军军阵时的震撼与绝望。
那还是武建朔二年的时候,成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言振国的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个高点。武朝丢失了中原,言振国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娄室进攻西北时,他们被逼着参与了进攻延州的战斗。
那个秋天,他第一次见到了那面黑旗的残暴,他们打着华夏的大旗,却不分敌我,对女真人、汉人同时展开攻击。有人以为华夏军厉害,可那场战斗延绵数年,到最后打到整个西北被屠杀、沦为白地,无数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间被杀。
对于那么多的人,他们原本可以拉拢、可以规劝的,甚至于在战争期间,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愿意投靠华夏军谋个出身的想法,但华夏军毫不留情,他们只接受入伍为小兵,对于慕文昌这样的大员幕僚,竟显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无数人士愿意投靠过去的,可华夏军,只想着打仗,容不得半点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华夏军在杀狼岭击溃言振国以及折家联军,斩杀了言帅与多名折家子弟,此后三年,小苍河吞噬天下数百万汉军……可那又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逃跑?最终无数原本不该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狈南逃,他的妻子儿女在那场战争中被碾碎了,其中一个女儿甚至是他主动牵线嫁给了一位女真军官的,后来娄室被杀女真在西北惨败时,他这个女儿死在了一帮抗金的乱民当中。
抗金需要战斗,可他一生所学告诉他,这天下并不是一味的战斗可以变好的,把自己变得如女真一般凶残,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华夏军必然是错的!
——华夏军必须是错的……
这次的成都,会清晰地告诉天下,这个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走过了黄昏的街头。
……
同样的时刻,名叫施元猛的壮汉会想起十余年前金銮殿里的那一声枪响、那一片混乱。
“唉,周喆……”
那若有似无的叹息,是他一辈子再难忘记的声音,之后生的,是他至今无法释怀的一幕。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那是击败女真第一次汴梁围城,随即又处理了奸相秦嗣源后的论功行赏,他依靠家中的关系,又走了谭稹的路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圣。为了那次的面圣,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斋戒三日、焚香沐浴,将那次面圣作为了一生之中最光荣的时刻来对待。
为了金殿奏对——虽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对话——不至于失礼,他在家中光是礼节便训练了大半日,对着先祖的画像不断的练习跪拜磕头以及封赏之后谢恩的礼节。面圣之后大宴宾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当。
谁知道他们七人进入金殿,原本应该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个连礼节都做得不流畅的商贾赘婿,在跪下后,竟然叹息着站了起来。
他至今无法理解那样的情景。他叹息着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后是砰的一声响,所有人都还在呆,他已经走过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无比崇高的童王爷的脸上,童王爷一身戎马、战功无数,不知道多少武将在他面前会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一刻,他飞起来了,脑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阶上。
怎么能在金殿里走路呢?怎么能打童王爷呢?怎么能将天神一样的陛下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无君无父之人、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径。可惜在当时,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从头到尾都在门边上跪着。
“一群废物。”
那个人在金銮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头,对着整个金殿里所有位高权重的大臣,说出了这句蔑视的话。李纲在破口大骂、蔡京呆若木鸡、童王爷在地上的血泊里爬,王黼、秦桧、张邦昌、耿南仲、谭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员甚至被吓得瘫倒在地上……
说来也是奇特,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施元猛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奇特的事情了,他对于众多事情的应对,反而处乱不惊起来。中原沦陷后他来到南方,也曾呆过军队,后来则为一些大户做事,由于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颇为得人欣赏,后来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这次西南门户大开,他便要过来,做一件同样令整个天下震惊的事情。
他会想起宁毅当日走过他身边时的景象,他当日说的那句“一群废物”,很可能甚至都没有将跪在门口的几人包括在内……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样的事情来,以告诫整个天下无君无父、大逆不道之辈,他们的命,也会有忠臣义士来收!
“大哥,东西准备好了。”
在院子里做事的弟兄靠过来,向他说出这句话。
施元猛回过头,看见院子里的两个木桶都已经布置好,他又过去检查了一遍。
“大伙儿知道吗?”他道,“宁毅口口声声的说什么格物之学,这格物之学,根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与奸相勾结,在借着相府的力量击溃梁山之后,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称‘入云龙’公孙胜的公孙先生。这位公孙先生对于雷火之术炉火纯青,宁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这些年,才能将火药之术,展到这等地步。”
施元猛望着院子里的人:“这魔头,贪天之功为己功,大逆不道、恶行累累,他能够打败女真人,无非是凭借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荡,他就躲在西南,趁着女真大军打垮了所有人,再以这些火器击败对方……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坐视,咱们此次杀了宁毅,自有人将那公孙先生救出西南,到时候这火器之术广传天下,击溃女真,不在话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们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个天下!”
傍晚的阳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线吞没,有人拱手:“誓死追随大哥。”
“为了天下,誓死追随大哥!”
城市在火红里烧,也有无数的动静这这片火海下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这天晚上,宁忌在闻寿宾的院子里,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听到了对方“事情就在这两天了”的豪迈预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会现场,黄山过来向他套话:“最近这段时日,外头都说成都要出事,你们华夏军就不提防着些?”让人感到对方正为华夏军的状况不断操心,宁忌对于他们的行动能力已经不抱期待,面瘫着回答:“你们要闹事就闹呗。”
“嘿,开玩笑开玩笑,不是说我们,我们是没打算闹事的,你看,我跟师兄他们还参加了比赛不是么……我只是担心啊,时局乱了,这比武大会不也没得开了吗,你们华夏军对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师到老牛头那边平乱去了,其余几个师本来就减员,这些时候在安置俘虏,看守整个川四路,成都就只有这么多人。不过有什么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们打退了,外头来的一帮土鸡瓦狗,能闹出什么事情来。”
“那是、那是……龙小哥说得对,毕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们可别闹事,不然我会打死你们的……”宁忌瞥他一眼。
黄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们真的打算在比武大会上扬名立万。”
两人相互演戏,不过,纵然明白这壮汉是在演戏,宁忌等待事情也委实等了太久,对于事情真正的生,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闻寿宾那边就是如此,一开始慷慨激昂说要干坏事,才开了个头,自己手下的“女儿”送出去两个,然后整日里参加宴会,对于将曲龙珺送到大哥身边这件事,也已经开始“徐徐图之”。
城内最近的这件事情,多半也会这样,一帮人说着慷慨激昂的话语,到最后,没人敢动手,成了个笑话……可惜眼下不是在张村,否则他会跟一帮小伙伴笑得前仰后合……嗯,反正九月过后就要开学,到时候跟他们说说这里的见闻也就是了。
……
张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渐渐的转深。过了子时,星月的光辉从天空中洒下来,林子当中窸窸窣窣,只能听见夜行动物的脚步声偶尔响起来了。
六位侠客围成一个圈,正在低声说话。
“成都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么多的人,说要做一番大事,万一没人动手怎么办?”
“华夏军可厉害,落在他们手上,没什么好下场……”
“若是只有我们动手,别人都不动呢?”
“不至于此吧……”
“咱们只需要引起混乱,调动附近的华夏军就好了……”
“那诸位兄弟说,做,还是不做?”
“我听大家的……”
原本坚定的几人,临到头来,说的变成了废话,躲在不远处黑暗里的游鸿卓有些无奈地叹息。便在此时,远处的夜空当中“咻”的一声,有烟火划过空中,随后似乎是传来了厮杀的动静。
“有人动手……”
“不多想了,咱们也动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准备去左边点火……”
“烧稻子吗?”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烧不起来……”
“烧房子,左边下头那小村子,房子一烧起来,惊动的人最多,而后你们看着办……”
“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里。”
“欲成大事,容得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让华夏军的人痛,他们怎么肯出来!若是稻子能点着,你就去点稻子……”
“下头火点起来,你们人立刻走,这等野外,华夏军要多少人才能铺出一张网来,到时候大伙儿见机行事,再造混乱,华夏军若去抓你们,咱们便在其他地方点火杀人……”
黑暗中,游鸿卓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老三老四拿着扎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游鸿卓跟在后方。从先前的对话里,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有些犹豫,战场对敌是一件事,烧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两人去到那村落边上,终究有些犹豫。
有人道:“这样子可不积德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你回头去说不干了?”
“我……”
他们在村落边缘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朝着一所房子后方靠过去了,先前说不积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来,吹了几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来。
他们点亮了火把。
在两人身后的游鸿卓叹息一声。
挥刀斩下。
……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临后不久,宁忌听到了城内传来的爆炸巨响,许许多多的人都听到了这阵响动。
那混乱的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