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朔十一年的夏天,张村的西头,建起了三栋有着相当规模楼房,楼房有每栋三层,水泥与红砖的结构,外层刷了白色的石灰,镶了透明的玻璃窗户。三栋楼房呈品字行围绕着前方的广场。
由于宁毅的主持,楼房与眼下这世间的房屋风格全不相同,只是镶嵌在窗户上的玻璃都有着不菲的价值。或许出于某种恶趣味,三栋楼房被简单命名为“张村一号楼”、“二号楼”与“三号楼”。
楼房对外开放,一号楼陈列目前有的各种科学技术成果,原理演示;二号楼是各种藏书与华夏军中思维展的大量辩论记录,兼有这一路过来的大事纪念馆;三号楼是工作楼,原本预备拨给华夏军商业部管理,陈列相对成熟的商业产品,但到得此时,作用则被稍稍修改了一下。
华夏军这一路走来极不容易,为了养活自己,商业手段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在另一方面,这些年华夏军思想的塑造中,固然有着“平等”的提法为基础,但就现实层面来说,提倡契约精神,基于格物的研究引导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萌芽也是必须要走的一条路。
基于这些想法,离开凉山之后,建立一套这样的陈列馆和纪念馆,给他人介绍华夏军的轮廓就成了非常有必要的事情,商业部也能依靠这样的展示多揽些生意,同时将华夏军的面貌向外界公开。
离开凉山范围后,整个华夏军体系一度非常忙碌,接管各地,扩军练兵,再加上各个地方的基础设施也有必须跟上的,面子工程的建设相对延后。在这三栋楼的设计与建造上,宁毅则并未考虑审美的过渡,直接套用了后世的简洁、大气、实用风格,以他无良地产商的背景,房屋工程一切顺利,竣工之后,乍看上去也颇有一种“未来”的冲击力。
只是到这一年夏天将三栋楼建好、陈列室铺满,女真人的兵祸已迫在眉睫,原本预备侧重商事的楼房先走向了政治宣传方向。
为了应对女真人的到来,整个成都平原上的华夏军都在往前推进。当初未被华夏军占领的地区固然以梓州为,但除梓州外,还有整个川四路北面的十数中小城镇,其时都已经收到了华夏军的通牒。
这个时候,虽然外界看来还未产生大规模的战斗,但整个气氛却毫不温柔。华夏军的精锐分作数股,兵力前压的同时辅以游说、劝说。七月八月间,这些城镇陆续投降——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没有人认为华夏军会继续对顽抗者手下留情,所有人都明白,若继续扮演死硬派,在女真人到来之前,华夏军就会毫不留情的踏平眼前的一切。
除了几起在概率之中的小规模的抵抗外,八月里随着梓州的投降,川四路除剑阁这必经的出口,陆续都已经进入华夏军的版图,各种权力、政务的交割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但对于原本就负责治理各地的官员,华夏军并未采取一刀切、全盘取代的政策,在进行了简单的笔试与意向测试后,部分合格的、对华夏军并无太大抵触的官员陆续进入培训阶段。
整个培训的过程倒也简单,地方在以张村为核心的几个地方。先在张村的这三栋楼参观大概轮廓,然后依次进入工厂、机关、城区、军营实地对照,接着回到张村再进行一轮的大局介绍,此时可以提问,亦可以请求楼里的资料参考,最终进入简单的笔试。
整个过程大约是七天的时间,目的是为了让这些官员明白华夏军的基本理念框架,施政操作与未来期待,大的方向上不能完全认同也没有关系,只要可以理解、配合就行。只要进入体系,未来自然会有大量的学习、监督、认同、清理机制。
深秋的阳光仍显得明媚,站在一号楼的二楼陈列室里,廖启宾仍旧忍不住将朝旁边的窗户上投过去注视的目光。琉璃瓶之类的东西市面上早已有了,但颇为珍贵,后来华夏军改良此物,使之颜色更为剔透,甚至在晶莹的琉璃后方涂水银以制镜,由于此物易碎,川四路山多运输艰难,在外界,黑旗所产的上等琉璃镜一直是大户人家眼中的珍物,最近两年,部分地方更习惯于将它作为嫁娶中的必备物品。
但在这里,如此剔透且易碎的琉璃,竟然直接做成了窗户使用,外间的阳光树木,远处的河道近处的行人一览无余,这让之前一直担任梓州郪县县令的廖启宾都感觉到了一种奢华。
不过,在来到张村六天之后,由于这一路的参观,对于眼前的事情,廖启宾心中除最初的奢华感外,又有了一些更加复杂的心情。
“……仍旧回到造纸上,第一天诸位来时只知道个大概,经过这几天的走动,诸位心中有数,这事情便简单多了,这间房中,对于造纸之法的改进与效率,一版一版的都记录在此,同时大家看到亦有先前数百年造纸法的改进步骤……我们特意标注年份……到如今,造纸之法的效率,我们增加了十二倍,这仅仅是十余年间的改良,而且还在继续……但在这之前,造纸之法的改进过程持续数百年,也没有我们这十年的成果多样……”
“……这并非是坊市间的积累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的爆,这所有的进步,只生在华夏军内部,这是格物之学的力量……”
廖启宾将目光投回人群之前的说话者身上,那人坐着轮椅,面目并不显老但丝已然半白。对于这人的身份廖启宾并不敢轻忽,他叫秦绍俞,乃是当年差点跟随秦嗣源赴难的一名秦氏子弟,强人来时,他被打断双腿,因华夏军才幸存至今。而今作为华夏军面目的这三栋楼由他进行管理,每一批人第六日回到张村,都会由他带领进行解说,部分人的疑问,他也会当面解答。
距离宁毅当年一怒杀周喆已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间,宁毅固然被武朝看做钉在耻辱柱上的大逆之人,但对于秦嗣源的功过批评,却一直都在变化。这些年由于周雍的掌权,他的一对儿女引导舆论,实质上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秦嗣源的功绩。
那位年迈的老相扛起了对抗女真,拯救天下的责任,他的大儿子秦绍和为守太原,宁死不屈,亦是英雄。只是那样艰难地击退女真之后,景翰朝廷之上当道的奸臣由于忌惮秦嗣源,联手陷害了忠诚,皇帝被奸臣所蒙蔽,做出的亦是错事。
这样的舆论为秦嗣源恢复了许多名声,但当然,即便如此,宁毅无君无父,在武朝的舆论里亦是大逆不赦之人,众人谈论起来,便也只说他应当对付朝廷上蔡京童贯等奸臣,却绝不该弑君云云。
这样一来,秦绍俞倒是成为了与武朝人来往切磋的最佳人选,当初成舟海过来谈判,拉上宋永平,宁毅便拉着秦绍俞过去与之扯皮。此时此地,秦绍俞的身份自然也能震慑众人,他给众人介绍完造纸,又介绍琉璃工业的展,之后又有船、桥、道路、水泥、钢铁等各种设施和原料研究。
二楼走完,楼房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水力升降机,秦绍俞坐着轮椅,只能通过这类似于后世“电梯”的设施上下,有人想要帮他推动轮椅,他也摇手拒绝,一切行动,都靠自己来。
“当年……也是景翰朝的后几年了,伯父复起为相,我便到京中,跟一帮纨绔子弟厮混,若有当年到过京城的朋友,或许还记得那时汴梁的一位恶少‘花花太岁’,那时我没出息,想要跟着人家在京城横行霸道,但不久之后,宁毅到了京城,伯父便让我接待他……”
“……大家口中如今的宁先生,当初也是个妙人,他赘婿身份待人亲切,但就算‘花花太岁’,在他面前也讨不了好去。后来又生许多事情,我跟在他身边,学了些东西,景翰十一年,右相府主持北地赈灾,宁先生出谋划策,动了各地大批商人到灾区出售,压下粮价……当时的情景,真是令人热血沸腾……”
“我中人之姿,诸位别看我老了,半头白,实际上是因为资质不足,每日里接触武朝来的诸位,皆是人中龙凤,我不敢怠慢,只要多学东西,多花时间……”
“华夏军中,与诸位说的平等,其实倒也简单,各位都看到了,造纸印书,在了解了格物之道后,而今效率增加十余倍,其余各项产业,乃至种植、渔猎,亦有不断改良的方式,农场里的养鸡,鸡蛋鸡肉供应大增……任何事情皆有改良之法,往日里诸位念书,极为艰难成了人上之人,有人懂理,有人不懂,故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因令众人皆知之,全不可能。”
“但现如今,诸位看到了,我等却有可能在某一天,令天下人人有书读,有书读后,便皆有懂理之希望。到时候,人与人之间要完全平等虽然很难,但距离的拉近,却是可以预期之事。”
秦绍俞用双手推动轮椅自顾自地往前走,一旁有人问出来:“到时候人人出仕为官,谁人种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