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正是秋收时节。杭州城外,未被战火波及的稻田一片片的已成金黄色,农夫、士兵、流民在白日里一拨拨的忙碌,纵使到了夜里,城池外围的热烈景象也未得安宁。一批批的士兵扎营在这田野之间,看管巡视。
这些将收的稻田早已被攻城时的诸多部队瓜分,说起来粮食稻米大抵都已成为义军共有财产,但实际上,自然也还是按照各自的力量来分配,只要目前属于方腊的******占得大头,其余人自然也都是按照各自的拳头来切割分配。至于某些仍该属于某些杭州当地良民的田地,到得这时,其实也都已经有了另外归属。
如果只是为了收割,安排的人手自然越多越好,但既然是各自瓜分利益,参与者便未必是多多益善。这些人白日里难免争斗摩擦,到得夜间,也常有连夜抢收被别的军队或平民偷来收割的情况,没到这时,水地里、田埂上便是火把蔓延,喊杀震天的情况,斑斓点缀着杭州城市外围的圈子,彻夜不眠。
城外有城外的秩序与利益分配,城内众人也有着各自的事情。圣公等级在即,城内大街小巷都已经热闹起来,这时候最为血腥混乱的情况已经结束,新的秩序逐渐有了些许的轮廓,只要有关系的,也都在为自身的利益而奔走忙碌着。
有的店铺开了门,曾经走街串巷又或是拦路劫道的江湖人士们开起了英雄大会,酒楼茶肆之中常可以见到不同身份不同气质的众人汇集一片,各自衡量吹嘘的情景。有的关系的、有本领的人们在一个个将军的麾下谋得了一官半职,略识文字曾经怀才不遇的书生儒士开始试探性地投出名帖,求得庇护或是谋取一些大小差事。
人总是很多,有许多不看好方腊这边前途的人,自然也会有存了封侯之志,愿意冒一冒险的人。社会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只要有了交流,有了一定的趋势,一个框架就总会自然而然地搭起来。属于方腊的这个小社会,就这样拼拼凑凑地有了他的框架与雏形了。城内城外在这一时之间,乍看起来竟还真有了些热火朝天的感觉。
文烈书院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还是显得相对平静的。此刻正值上午时分,秋末的阳光自树隙间落下来,夹杂着阵阵慵懒的蝉鸣,书院之中正是授课的时间。宁毅将手中的《史记》合上,收拾到书桌中去,准备走人。
这时候书院里基本还是处于学生少先生多的情况,虽然分为了甲乙丙丁四个班,但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名学生,挂名的老师倒有三四十位。即便其中有一部分属于特权阶级根本不用过来,老师的数量,其实还是严重超标的。宁毅每天上午在丙班教授半个时辰的史记,此后便去山长那儿领一份米粮,回去陪小婵。
如今这文烈书院的山长姓封,叫做封永利。名字比较俗气,但人是个好人,据说他幼时也有过读书的经历,但家中贫穷,并未参与科举。他的学问自然不深,但方腊起兵之初便已在军队中,故而颇有资历。
方腊军中也有几名厉害的文官,祖士远是一位,另外也有一位娄敏中,封永利当时便在娄敏中手下抄写一些布告函文,到打下杭州,便成了这书院的山长。封家人此时在外面自然也有搜刮逐利之事,但至少在书院,他对文士确实颇为优待。由于他的维持,最近一段时间,书院内部倒还显得相对和气。
这时候教谕休息室里一共聚集有七人,基本都是下了课的先生,有的喝着茶研究典籍,有的则在一旁轻声说话。几人都是属于杭州沦陷后方才托庇书院的人,彼此之间倒有几分同命相连的心理,这时候有几人便在一旁说着嘉兴的战事。
“听说,北边战事陷入胶着,朝廷派童贯童将军率兵南下,方七佛包围嘉兴,但久攻不下,鹿死谁手便难说了……”
“听说童枢密用兵如神,原本以为他会率兵北上伐辽,这次……咳,这次圣公声势浩大,把他引过来了,这仗恐怕不好打了吧。”
“难说,如今南北各处起事不断,水泊梁山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都已经颇为棘手,特别是……圣公这次下了杭州,最近月余,附近起事不断,童贯虽然南下,这边……可也是声势正隆呢。”
“不过我觉得……这次称帝未免有些急了吧,若是将大将军童贯引来……”
“田兄此言差矣,将童贯引来是因为杭州,只要下了杭州,称不称帝朝廷都会盯死这里,也是因此,于圣公这边来说,称帝之事才势在必行,他……咱们圣公这边,只能正名份,才能引得更多助力来投靠,如此对上童贯,才更有胜算。”
几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小,但并不算太过避讳,盖因这些时日以来,气氛还是相对宽松。宁毅这几日虽然并未与这些人接触太多,但众人也都知道了他亦是沦陷后才到的这里。大家如今说的,一方面也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另一方面,书生总难免有些指点江山的癖好,这时候躲在一角私下议论,多少能感到自己是这乱世之中看清楚方向之人。宁毅收好东西准备走时,其中一人却是向他搭了话。
“立恒要走了?”
“嗯,刘先生。”
“无需多礼,大家如今既然都在此处,便是同僚,立恒若是有瑕,倒不妨留下来,与大家聊聊聚聚。世事维艰,无论怎样,这里有茶。”
“家中有人在等,不好多留。他日有空,自当向诸位前辈请益,告罪了。”
“无妨无妨……”
想要留下宁毅的中年人名叫刘希扬,原本便是杭州一地的大儒,如今在这书院中,与另一位名叫王致桢的大儒在学问上名气最高,只是王致桢相对刻板,刘希扬则更懂变通。原本这些杭州本地的儒生并不受人待见,若是当初随着方腊军队过来的那些儒士文人见了,随意讽刺也不敢说话,只有这刘希扬倒是颇为厉害。
他教的学生中,有一位乃是此时方腊麾下八骠骑之一的刘瓒的儿子,这学生固然不怎么喜欢老师,但刘瓒却是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位文人的。早几日刘瓒过来了一次,刘希扬便随口提了一句那孩子于四书的理解上颇有天赋,刘瓒去打听了一下刘希扬的名头,知道是真正有水准的大儒,又是本家,于是赶快让孩子认其为叔,今天在这休息室中,也是他先议论起北面的情况,否则其他人恐怕也是不敢搭话的。
这话说完,宁毅告辞欲出,也在此时,一名衣着整洁名贵,三十余岁的儒士从门外走了进来,阴沉着脸扫过一遍。休息室里谈论战局的声音在那人进来时便停了,对方目光在宁毅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问道:“谁是宁立恒?”
宁毅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在下就是。”
“在下屈维清。”来人拱拱手,仰起下巴。这人的名字宁毅之前其实就知道的,他是随着方腊军队进城的文人之一,原本在温克让的帐下当幕僚,入城之后在书院挂名,倒是不用授课。他大概几天过来一次,由于本身文才不够,因此对托庇于此的杭州文人颇有些看不起,有时找人说话,冷嘲热讽一番。前几日刘希扬收了刘瓒的儿子为侄,那屈维清来时两人便起了摩擦,刘希扬也因此成为书院中杭州派的领袖人物。
众人原本以为他要进来找刘希扬的麻烦,却想不到竟是找宁毅,一时间没弄清楚状况。只听那屈维清便道:“你教史记?为何不求记背,倒是每堂课上以俚语胡说八道?史记开篇五帝本纪,何其庄严浩大,你如说书一般,毫无尊敬之意,你心中无愧么?”
宁毅眨着眼睛,微微皱起眉头来。
“圣人之言何其深奥,读书千遍,其义方现。我辈为人师表,当引导学子研读理解,而不是以肤浅言语直接解读释义。你年纪轻轻,怕是四书五经都未读完,以孩童好玩闹的心思为诱,将那课室弄得如茶楼说书一般。别人容得你,我受温将军嘱托,却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且问你: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这句出于何处,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