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彤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张望。她想去冷家赴宴,可是自己这身份又怕人非议,她来镇远候府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就是讨好温彩,也便给自己他日的良缘争取几分保障。
温绿到了外头放开了温彤的手,一脸凝重地道:“四姐姐,你可不能打雍王的主意……”这些日子她与温彩朝夕相处,对温彩的性子也了解一些,温彩愿意与温绿说话,与温绿讲汪氏、讲杜氏,讲西山县温氏族里的许多事。
这也让温绿感觉到以前从未感受到的姐妹情深,她感谢温彩帮她谋到一门好亲事,顾淮虽是庶子,但人长得英俊,又有才华,今岁八月顾淮就考中举人,要是来年三月再中进士就能入仕为官,以顾淮的身份便是娶个嫡女也是成的。
温彤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我没有。”双颊如红霞飞,又似喝下了烈酒,分明是被温绿道破了实情的气恼。
“没有最好。”温绿吐了口气,“四姐姐近来可有听人说瑞王府世子侧妻金夫人与刘姑娘的事儿。”
京城人都拿刘丁香抢了金珍华新婚夜的事当笑话讲,先在瑞王府里议论,后来婆子下人们
又讲到了外头,整个京城都知道。
“四姐姐以为,世人是在瞧金夫人的笑话么?其实世人笑话的是金夫人和刘姑娘两人。”
刘姑娘得到了瑞王世子的宠爱又如何,这都多少日子了,瑞王妃和瑞王世子妃都不肯给她名分。真正尴尬的还不是刘姑娘,就算将来有了名分,她一辈子也会被人瞧不起,即便有了儿子也很难有体面的名分。
温绿轻叹了一声:“这样的表姐妹现在没闹翻脸,有朝一日她们若是在瑞王府立稳了脚跟,怕是再也做不成表姐妹了。为了一个男人,连姐妹都做不成,这有必要么?”
她的话看似在说别人,更是在提醒温彤。
温彤怎么敢想,居然打起了雍王的主意。
温绿不愿等到将来点破时再说,既然被她瞧出来,她就得告诫温彤一二。
温彤无语咬着下唇,看着明明比她还小几岁的温绿,如同一个小大人般地与她说话,竟是比她还要看得透。“我没有,我只是羡慕六妹妹与雍王的感情。”
更多的则是温彤嫉妒温彩的好运,同样和离过,同样嫁过一回,温彩是越嫁越好,既然温彩可以这样,为甚她温彤就不行,论才华,她温彤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论模样,温彤自认比温彩更为娇丽。这么一比对,温彤越发觉得,自己比温彩更配嫁给雍王,她甚至生出了要抢走雍王的心思。
此刻,被她以为是小孩子的温绿点破,让她胸口发堵,又恼又怒,说话的语调也犀厉的三分。
“没有最好。”温绿落音,“这些日子大嫂心里可是记着四姐姐的终身大事,只是你离开思过候时日尚短,大嫂还不好替你张罗,总得翻了年,待六姐姐出了阁,得了合适的机会才能留意你的事。”
梁氏记挂着她?
温彤心头暗喜。连何氏一想到她就摇头叹息,直说温彤的一生被毁了。在片刻的欢喜后,温彤又想:梁氏就算愿意在她的婚事上帮忙,找的男子也难如雍王殿下,除非他们会帮她嫁给雍王。
温绿见温彤心事重重,面露娇羞,心里暗道:莫不是我误会了她。就算早前误会,说开了就好,只要温彤打消了念头就是好事。又道:“四姐姐心里如何打算的,还是早早儿与大嫂说说,也好让大嫂心里有数。上回母亲过府,可是把你的终身都交托给大哥、大嫂张罗,请大嫂帮你留意合适的人家。”
这还不是何氏听人说,早前的徐氏能嫁一个从五品的武官,便是温青夫妇保的媒,心动了,觉得温彤也能再嫁一个体面官员为妻,虽不能盼着像温紫那样寻个好婆家,至少比徐氏嫁的要强吧。
温绿对家里人了解越多,情感上就越偏向温青兄妹。何氏也好,温墨也罢,都是太过势力的人,捧高踩低,以前温彩初入京城,何氏没少打压温彩,给温彩用的、吃的、穿的连庶女的都不如。甚至何氏还在人前说“六丫头是庶出”,也至有许多京城贵\妇都信了。
现在温青出息了,何氏又想得一份好处,偏温青和温彩都不卖她面子。何氏试了几回,没落上好,又被温子群训骂了几回,这才老实了。
温彤道:“七妹陪我去绣房挑新裳,我不知道该挑什么样儿的。”
自从她离开思过候回娘家,好几个月了,一件新衣都没预备过,前些天梁氏让她们姐妹各人挑了两块布料做年节时穿的冬裳,虽然已经做好了,但想着年节时要穿,温彤就试了一下就令丫头放到衣柜里。
温绿道:“你去挑吧,今年给爹爹的新鞋还没做好呢。大嫂有了身子,操劳的事又多,我要给大哥做两双新鞋,还有几日就要过年节了,我怕赶不过来。”
虽说是不值钱的鞋,但好歹是她的心意,她住在这里,温青夫妇都待她好,温绿就想尽一份自己的力。
温彤垂头笑着,心里暗骂温绿是个马屁精,在温府的时候她怎没瞧出温绿还有这等能耐,还真是小瞧了。
温彩拿着信回了安然阁。
待看罢之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冬葵正坐在偏厅的窗下做纳鞋底。
双双连连追问:“郡主,信上说什么了?你怎么了?”
冬葵抬头望了一眼:以往温彩接到雍王殿下的信也会发呆,却是独自一人傻笑,可今儿却是面露悲伤。“郡主,出什么事了?”
温彩定定心神:“双双,韩奶奶……没了。”
冬葵道:“哪个韩奶奶?”把自己知道的、认识的京城姓韩的奶奶都过了一遍,也对不上号。
双双身子一颤:“是怎么没的?”
“吞金自尽!”温彩只觉一阵无助,“当初在金陵时,我们都瞧出来的,她一早就拿定了主意,替韩爷讨了公道雪了沉冤便会寻短。当时我们都劝了她,那几日,你天天陪着她,给她讲北疆边城的故事,就是希望她能好好儿地活下来,你说她……”
余氏到底还是走上了那条路。
就在她替亡夫讨回公道后,她便与一
双儿女取出了韩太太、韩爷的尸骨,准备赶着年节前让他们回家乡安葬,却在离开江南的途中在一天夜里吞金自尽,当韩若冰发现时已经晚了。
“若冰,答应我,照顾好再冰,你们姐弟要好好地活下去。”
韩若冰抱住余氏,痛呼道:“娘,为什么?你不是说不会自尽吗?为什么?”
“若冰,对为娘来说,活着比死更痛苦。我不能连累你们,我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是我害了夫君,是我气死了婆母,我对不起韩家,不能再对不起你们。你们不能有一个如此失节的母亲……”
委身杜大老爷,一直是余氏一生无法洗脱的污渍。
余氏为了让自己的儿女回到家乡不被人小窥,不被人非议,不被人笑话,她终是选择了这条路。
温彩相信:余氏不怕痛苦的活,而是怕让自己的儿女被人瞧不起,被人为难。
她知道,只要韩若冰姐弟回到洛阳福星县,韩氏族人总会给他们一口饭吃,虽不能荣华富贵,但却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韩氏在福星县是大族。
照着韩氏族里的规矩,一定会给他们姐弟分上二十亩族田维持生计。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寄出的,照时间推算,现在的韩再冰姐弟已经抵达家乡福星县。
双双心痛地道:“韩奶奶不是答应过郡主,说她会好好儿地活下去。”
“可她还是走上了那条路,就算我们都猜到了她的心思,却无法打消她的念头。”
冬葵听到这儿,也知道这个韩奶奶是谁。双双与她们讲过韩家人的故事,那是一个辛酸而感人的故事,一个柔弱的母亲,竟凭着一份承诺与坚韧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但儿女即将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却果决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双双只觉心头一阵钝痛:“郡主不必难过,当初我们都用心地劝过她。韩姑娘姐弟不也知道韩奶奶的心思么?要是他们姐弟都不能让韩奶奶打消轻生的念头,我们又如何能做到?”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固执,竟会抛下自己最疼爱的儿女离开。”
冬葵接过话道:“她是怕自己失节的事被人诟骂到韩姑娘姐弟身上。她若没了,族里人总不好再说她。”
双双道:“郡主为了保护她,都没提她被杜大老爷强占的事。”
“可对韩奶奶来说,她要的是一个公道,不仅替丈夫、婆母讨公道,也替她自己讨公道,她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余氏为了拉扯大一双儿女,忍辱负重十四载,心头与肩上的担子也太重了,着实把一个柔弱的女人压得几近崩溃。一朝大仇得报,丈夫的冤屈昭雪,她再也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为了一双儿女能抬头做人,她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温彩理解韩奶奶的所为,却不明白她怎么能舍得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如此绝决地撒手人寰。
因为收到贺兰夫人从江南转来的书信,温彩的心头仿似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子。
她坐到案前,启开《锦园主人纪事簿》带着繁复地心情写下了韩奶奶的故事。
双双、冬葵等人因知她今儿心情不好,静默地服侍在侧,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生怕让温彩原本沉重的心情更加难受。
写完了一遍长长的日记,温彩从头到尾又细瞧了一遍,合上时,心情似乎好受了一些:如果宿命注定慕容恒要问鼎九五,这一次她不会再阻拦,她一定会坦然地面对,不会自私地以为他一旦登基为帝,就会三宫六院。
既然爱他,就应该相信他对自己的感情。
如果慕容恒为帝,而她为后,这世上是不是会少几个像韩奶奶余氏这样的悲剧。
温彩半躺在暖榻上,想着韩奶奶的事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俊朗的身影进了闺阁,脚步轻柔地走向暖榻,坐在榻前,看着她微蹙的眉宇,他缓缓伸出右手,轻的、更轻的抚着她的眉宇:“都睡着了还蹙着眉头?我希望顺娘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
温彩启开双眸,一眼就看到熟悉的五官,又忆起韩奶奶的死,“阿恒”她突地扑在慕容恒的怀里,用哽咽地声音道:“韩奶奶余氏没了!她为一双儿女,忍辱、坚强地活了十四年。又为了一双儿女能抬头做人,不被人笑话,在韩伯昌沉冤昭雪之后选择了吞金自尽……”
慕容恒在江南时便听温彩说过韩家的事,搂住她的腰:“你因为这事难过?”
“阿恒,难道你不难过吗?韩奶奶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母亲,她为儿女而生,也为儿女而死。那时候,我瞧出她有轻生之念,想尽了法子开解她。她曾经答应过我,说她不会轻生的,可我没想到,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她咬了咬唇,“阿恒,我想为她做一件事。”
“什么?”
她抬头望着他刚毅的五官,“我想替她写一出戏,让世人知晓她的冤屈与无奈,让人对韩奶奶这样的女子能多一份宽容。”
慕容恒心头沉重,她不是为应付冷家的事而难过,却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伤心,“我还不知道顺娘原来还会写戏呢?”
她破泣一笑:“到时候你不要笑话我哦!这是我今天突然想到的。”
慕容恒宠溺浅笑,“无论什么时候,你还有我。”
“阿恒,这一生就让我们相依同行,就你和我,不再有别的什么人,我没有旁的男子,你没有别的女子,如此可好?”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还有心事?”
她面露疑惑地道:“萧彩云今儿入府送帖子,被拒之后,就故意弄伤了自己,我只是太好奇了,她费尽这么大的心思定要我赴宴到底是何用意?阿恒,冷家肯定有什么阴谋?”
“近来老五有些不大安分,会不会与老五有关?”
五皇子获罪失了亲王爵,而今被封“思过候”,早前的安王府也被皇帝赏赐给了荣安候顾谦作为府邸,而五皇子携着妻妾迁往另一处三进院子。
“思过候不安分?”温彩若有所思。
慕容恒道:“顺郡王曾去探望过他。”
“他们联手了?”
江南的官商勾结案,田家被抄,田耀祖更是被顾浩当场取下项上人头。
大皇子顺郡王虽依旧贵为皇子,而宫里的周贵妃依旧光鲜得宠,但顺郡王的双翼已然被顾家和慕容恒断去一翼。
慕容恒道:“你不必去冷家赴宴。”
近来据他所知的消息,远不会如看到的那么简单。
大皇子得有力的依仗便是田家的钱财、周家的权势,而今田家的钱财没了,他一定会将这笔账算到温彩头上。要不是温彩在宫里的那场反击,皇帝不会因“天下四恶”而肃清江南官场,也不会牵出田家的势力来。
“人无信而不立,就算冷家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
慕容恒心下一沉,早前他只视她为女子,可步步行来,他发现这个小女子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她有谋略,她有胆识,身上更有大男儿的敢作敢为。“既如此,到时候我派人跟着你。”
“我会小心。”
两人又闲话一阵,每次他来,红燕与青莺就会在外头小心的放风。
看着他飘逸如云自窗口而去,温彩站在窗前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话没有说完,以她前世今生对他的了解,他不说,不是因为不能告诉她,而是怕说出之后让他担心。
连他也认为她不必去冷家。
难不成此行不是真的没必要,而是会生出麻烦。
两日后一早。
董氏与温彤打扮一新候在桂院花厅。
温绿绞着手头的帕子,咬着下唇,昨儿晚上连温青都道“妹妹就不必赴冷家的宴会了。”他虽是大男人,可总感觉这宴无好宴。“大嫂嫂,要不我和六姐姐一道去吧,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双双进了花厅,欠身行罢礼,“二太太、四小姐,郡主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想请你们帮她挑挑。”
梁氏看着笑盈盈的双双,心里暗道:温彩自来是个有主意的,今儿怎的连穿什么衣服都要请董氏与温彤拿主意。
温彤今儿穿了一袭湖蓝色的锦袍,上头绣的是幽兰蝴蝶纹,显得清新夺目,端的是给她平添了几分高雅。
董氏笑道:“我们快去,帮顺娘拿拿主意。”
温彩坐在菱纹铜镜前,一侧的八仙桌上堆放着好几套锦袍,粉色的、翠绿的、鹅黄的……或绣粉荷、或绣白莲,又或是绣着千瓣碧桃、富贵牡丹,或高贵、或优雅、或妩媚。
她起身倒了两盏递给董氏与温彤:“二婶和四姐姐先喝杯茶,你们看我穿哪身的好?”
既是赴宴,不仅要符身份,更要打扮得体。
董氏细瞧了一番:“翠绿缎子绣白莲的不错。”上了年纪,就喜欢打扮得沉稳些。
温彤道:“我倒觉得六妹妹穿粉色的好看。”
温彩盯着二人手里的茶杯:“这可是宫里赏赐的大红袍,二婶和四姐姐这茶如何?”
董氏一听这才大大的饮了一口,茶香扑鼻,唇齿生香,又浅呷一口,下咽之后,但觉浑身舒坦,不由得又饮了两口。
半炷香后,温彩穿上一袭翠绿白莲锦袍出门了。
温绿站在安然阁院门外,好奇地道:“六姐姐,四姐姐不去了?”
温彩笑道:“四姐姐突然有些头昏,我让她在我屋里歇下了,我留双双照顾她。”
温绿犹豫片刻,“六姐姐带我去吧。”
“若是旁人家的宴会,我就带你了,可是这冷家的宴会不去也罢。”她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地冲温绿点头。
二门外,停驻着镇远候府的马车。
梁婆子立在一侧,“奶奶说,让郡主早去早回。大管家挑了十名护院,又十名会武功的小厮同行。
”
温彩道:“好。”
车轮滚滚,脚步声声,一路薄雾缭绕,缥缈倩影仿似梦境。高门大户朱漆飞桅,荷花里汇聚了大燕朝最尊贵的王公贵族,拐入南街头。
在周围的墙垣内,矮身潜伏着十余个蒙面黑衣人,人人皆露出一对眼睛。
马车内,“董氏”挑起车帘一角:“有杀气!”
温彩道:“小心!”
“董氏”点头,与骑在马背上的红燕交换了眼神。
暗处的人道:“头儿,下手么?”
领头的人手臂抬起,却久久没有落下,直至温彩一行渐行渐远,一步步接近了长庆候府。
“为什么不动手?”
领头道:“今儿随行的人并不是普通的护院。”
望向那些护院、小厮时,发现他们的动作出奇的齐整,一举一动绝非寻常的下人。
对方二十多人,而他们也有十几人,两相争斗却没有必胜的把握。
队伍近了长庆候府,二门石巷里停驻着一排排官家太太、小姐乘坐的私轿,一辆油璧香车在其间尤其醒目。
冷二太太李氏领着冷昕妻热闹地招呼着女宾,迎上温彩笑道:“拜见玉郡主!”
温彩的视线落在那辆油璧香车上,“那是何人的车?”
冷昕妻望了一眼,答道:“是瑞王府五郡主的马车。”
“贵府老夫人在何处?”
“在花厅。”冷昕妻伸手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玉郡主请随我来。”
用来宴请宾客的花厅内,已经汇聚了好些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温彩扫视了一眼,但见冷老夫人坐在中央,右首又坐了思过候慕容悰嫡妻冷晓,渐次又是五郡主、郑氏。
五郡主笑着起身,“彩彩,你来了?他们说你今儿会来,我还不信呢。”
温彩握住五郡主的手,轻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冬季寒冷,而我又体弱,父亲和兄嫂原不允我出门,谁晓得冷家下帖,还真是少见,软磨硬施也要逼我来参加这宴会。”
她原就厌恶萧彩云,更厌恶的是冷家人。
既然他们逼她赴宴,那么就要承认她的不满。
她绝不会维护冷家的颜面,她有自己的骄傲,曾经在冷家时没有畏惧过冷家,离开后更不会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