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着这鬼魂的身份,只能夜间出来,好在团儿懂事得很,从来不叫我操心。只是,这样的时日无多,我需在自己消散之前找到青灯,将团儿托付。只是事与愿违,当我带着团儿回到秦淮时,却听闻方家早在一年前已被一场大火吞噬得干净,而青灯下落全无,自此之后,我找了整整一年,却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前一段时间来到春熙城,听闻悦己斋的掌柜能制出令人称心如意的镜子,我便想着试试,不想还未去寻你,你便自己来了。”
“所以,你想找到青灯,将团儿还给他?”苏媚娘脸上笑容莫测:“世间男子多负心,今日的青灯已不是往日的青灯了,他历的是贪劫,终有一日会害了团儿。”
“我相信他的本性。”酥油目光坚定:“在天庭时,他本性纯良,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你还真是固执。”苏媚娘摇头叹息:“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便尊重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滑过“日月”的镜面,只见流光溢彩,恍如红日初升,万丈金光射出,照得人晃眼,可眼皮还没眨一眨,那金光又瞬间消敛,镜中沉沉如夜色,只一泓清幽冷光流动,似月光。
月光中,是一深山古寺,有梵音在寺中回荡,不问前尘往事。
“原来他在这里。”酥油恍然。
便是在轮回的第二世,青灯是这寺外的一株鸢尾,酥油是寺内的一株菩提,根茎交错,同生共死。
她眼中流淌着回忆,恰在此时,画面一转,来至大殿之上,一众僧侣分坐在大殿两侧,手中佛珠轻捻,念念有词,是为往生之咒。
这情景好生熟悉,原先古寺老住持圆寂之时,寺中大殿亦是此般景象,所有僧侣念经七七四十九日,祈愿老住持早归西方极乐世界。
酥油目光在大殿上移动,果见大殿中央置着一长榻,上面躺着一位年纪约莫中年的和尚,眉目安详,似带笑意。
酥油的泪水便在此刻滑落:“青灯……”
青灯,那是她日思夜想的青灯,是她拼尽了三世性命也要选择爱下去的青灯。
“看来你晚了一步,他已去了。”苏媚娘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如今看来,他心中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选择在这间古寺中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酥油,你可以安心。”
琉璃莲花灯的火苗晃了晃,有将熄之势,孪镜一声惊呼:“姑姑,酥油姐姐她……”
只见酥油的身体已变得模糊,像是随时都要涣散了。
“你说,他还会来找我么?”酥油痴痴地看着“日月”铜镜,口中声音微弱,像是在说与自己听。
苏媚娘不知这古寺已在此地伫立了多久,但从它这避世的位置便可知晓,这古寺是世间灵气汇聚之处,青灯将方家产业一把火烧去,选择来此地了却自己,想来应是看破了一切,他心中所想应与酥油是相同的,生生世世轮回,太过辛苦,他亦倦了。
正想着,镜中此时却是金光大盛,苏媚娘探头看去,方知青灯的身体已开始被火化,念经声依然不歇,佛珠转得迅疾,颗颗都在祈求青灯来世寻一个好归宿,可他们不知,在青灯心中,归宿再好,终不敌酥油在他心头的浅浅一笑。
大火无情,将青灯的身体焚得一干二净,待火苗终熄,先前堆满了炭火的地方如今夹杂着几缕白色,圆圆滚滚,不似凡物。
苏媚娘凑过去看,一众僧侣也凑过去看,原来那散落的,是青灯身体化作的舍利子,颗颗饱满,是看透尘世后的大彻大悟。
众僧侣惊叹,孪镜惊叹,只有苏媚娘和酥油,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泪流满面。
“媚娘……”酥油轻唤。
苏媚娘回过头来,只见酥油已几尽透明,嘴唇翕动,似是在说着什么。
她将要消失,再发不出声音来,可苏媚娘却听懂了,酥油在说:“团儿可怜,求你好好照顾。”
苏媚娘郑重点头:“酥油,放心,我很喜欢团儿,会好好待她。”
酥油的神情变得安详,对苏媚娘微笑:“谢谢。”
琉璃莲花灯的火苗最后做了一丝垂死挣扎,终于熄灭,它为酥油续了许久的魂灵,如今已然完成它的使命,要去往它该去的地方,正如青灯和酥油,亦要去往属于他们的地方。
酥油魂魄涣散前,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日月”铜镜,她与青灯曾一同生长的那处古寺中,先前种了菩提古树的地方,如今已被改成一方净坛,上面放置着的莲花红烛,便是酥油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跳入滚烫的蜡油锅中炼成的,本以为它已随方家那场大火消失殆尽,不想青灯一直将它带在了身旁。
死生相随,不离不弃。
这红烛自化成的那一天便长明不灭,却从未掉过一滴烛泪,可现如今,原本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净坛却变得斑斑驳驳,上面滴滴落上的,是红烛的眼泪,一滴一滴,源源不断,似是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