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多事情都是毁在这个‘但是’上,后来生的‘东京使节争贡事件’,原本只不过是个较严重的外交事件,却被当时的辅夏言归咎于市舶司,认为是对外贸易频繁,外国人进出太多造成的混乱,并轻率地予以关闭。
这种愚蠢之极的做法,结果只是减少了官方的大量关税收入,却使私下的走私更加猖獗,海商的实力也变得益强大起来,完全成为东南最大的一伙政治、经济集团,也深受东南各界的欢迎。
据时人描绘,在嘉靖二十九年以前,东南的官府明知对方是走私贩,但贪图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其打点护送,‘关津不查不问,明送火铳资贼。’
一位宁波卫的老军官,曾经向沈默描述过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他说每当有海商船队靠岸‘近地人民或送鲜货,或馈酒米,或献子女,络绎不绝;边卫之官,与大海商素有交情,相逢则拜伏叩头,甘心为其臣仆,为其送货,一呼即往,自以为荣。’
但这种繁荣毕竟是无序的,在罢市舶司后,海商的进货渠道便全由沿海的豪门大族控制,动辄以‘官府查禁甚紧’为借口,大肆囤积居奇,令海商苦不堪言。本来合作无间的两方摩擦越来越大,当积怨渐深时,海商集团终于用武力报复,杀人放火,将其家私劫掠一空而去。
地方官员为推倭罪责,便向上司宣称倭贼入寇。王直、徐海等人尝到了甜头,也利用明朝官员士民对倭/寇的畏惧心理,动辄以‘倭/寇’为旗号,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其实内部真正的东京人寥寥无几,且都是苦力的干活。
东南的‘倭患’越来越厉害,终于惊动了嘉靖皇帝,便命朱纨提督东南,重申禁海。朱纨严格执行了皇帝谕令,严禁渔民下水,焚毁全部大船。还准备动一动那些通番的大家族。
按照朱提督的意思,凡是供货运货出货的,都算是参与走私,那整个东南就算是一个‘通番’的巢穴了。朱提督想动一动这个马蜂窝,不被蜇死才怪。
朱纨的死,代表着海禁政策的彻底失败,从此以后朝廷放宽了海禁,但已经无法遏制汹涌而起的‘倭患’了,因为走私集团通过武力较量,尝到了烧杀抢掠的甜头,也看透了虚弱的嘉靖朝野……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时这个所谓‘倭/寇’的内部,也生了分化,一部分如王直等人,打出‘倭/寇’的旗号,乃是为了与官府对抗,以保护自己的贸易活动,所以以贸易为主,以抢劫为兼业。
但也有认为‘既然明抢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干嘛还要拿钱买?’的,如徐海叶麻等人,彻底转变成明火执仗的海盗团伙,一时间闽浙沿海地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横遭攻掠的城邑不计其数,被掠财物人民更是难以估量。
这就是东南倭患的起因以及现状。
一边想,沈默一边在纸上写下‘大户’、‘海商’和‘官府’六个字,官府当然指得是东南官府。
在这三者之下,他又写下了‘走私’二字。在沈默看来,这三者本来具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都希望有稳定而高效的走私,这样江南的丝绸棉布、茶叶、瓷器,才可以换成源源不绝的银钱,大户、海商和官员们才可以享受奢侈的生活,甚至老百姓也可以得到远高于其它省份的生活水准……共同的利益带来牢固的联盟,必然给予任何破坏者以最猛烈的打击。朱纨之死便可看成是三者联手,对北方朝廷加强海禁的一次阻击。
沈默又在纸上写下‘倭/寇’两个字,当海商转变为倭/寇之后,情况便大大起了变化,他们对沿海省份展开掠夺,东南官员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罪责,罢官杀头流放殉职者不计其数。
同时大户们的利益,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在强盗化的海商面前,他们已经无法再保持公平交易,必须要花费原先好几倍的成本,甚至连生命财产安全都受到威胁。
那些亦商亦盗的‘倭/寇’,自然是对现状最为满意的。当然这种满意,是以其他人群的不满意为代价的。
想到这,沈默在倭/寇二字上打了个叉,却将海商二字圈了起来。一个朦朦胧胧的构想在心中升起,他要看看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能否将历史的潮流改变。
想到这,他胸中涌动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豪情,一推窗户对外面道:“明天我们就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