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居内,窗明几净,户榻洒然,梁澄身披墨色缁衣,跪坐窗前,手执佛经,一头泼墨般的长,随意地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挽着,那簪上无一丝花纹,却剔透莹润,在薄薄的天光下,泛着温润光华,正如他清雅精致的侧脸,两排长睫偶尔随着翻动的书页颤动,在玉白的脸上留下动人的剪影。
这时安喜平掀开竹帘走了进来,满脸忧愁地凑到梁澄面前,哀哀叹道:“殿下,眼下哺时已过,这雪怎么还没下啊?”
这日已是祈雪后第三日,安喜平一整日都惶惶不安,时不时挑开帘子望着天幕,或是跳到院子里双手合十,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念念有词,梁澄都已经说过了,这雪要太阳落山了才下,他还是坐立不安。
梁澄无奈叹气,放下手中的佛经,推开纱窗,向天空望去。这几日西风渐烈,虽然白日仍旧冬阳融融,到了夜间,月色却常常被乌云遮挡。
此时日暮西山,天光渐薄,大半个天空已被西风吹来的阴云层层遮蔽,暮色低垂,天地间一派阴沉肃杀。
梁澄算了下时间,笑道:“快了。”
话音刚落,便觉鼻尖一凉,安喜平在他面前蓦地将眼睛瞪得溜圆,欣喜若狂地看着梁澄的鼻尖,叫道:“殿下,是雪!”
梁澄一怔,伸手拂过鼻尖,指尖顿时粘上一粒已经融化过半的小雪花,他转头向外看去,一点点晶莹自虚空处飘落,越飘越多,扑扑簌簌,没入池塘,飞进梅林,天地渐渐苍茫。
竟然提前了……
这是不是说……今世,他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心里一块大石落下,梁澄不禁轻笑出声。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便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梁澄此时身心舒畅,见白梅在雪中愈冰清玉洁,不由便走出禅室,撑着把油纸伞,来到梅林之中。
冰蕊玉枝,横斜交错,梁澄渐走渐深,忽闻远处琴声缥缈,梁澄闭目细听,只觉琴声潇洒随意,颇有一番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的意境。
梁澄不禁为琴声所引,拂花避枝,来到一处院落,上书无相居,字体端严,却暗藏柔和,正如佛祖,怀慈悲心肠,行霹雳手段。
梁澄本不欲打扰此间主人雅兴,于是静立院门口,默默地赏起琴音来,忽而一道声音传入耳内,如长空雁引,旷远中带着一丝清寂,不着一丝人间烟火气。
“既临寒寮,何不一见?”
梁澄微怔,然后欣然一笑,道一声“打扰了”,还未伸手,院门便无风自开,但见那日在月下梅林中偶遇的僧人,一身月白,神情闲远,盘膝坐于一株红梅树下,自在操琴,白的雪,红的梅,飘飘洒洒,不似红尘中人。
这人与那日看来,似有一丝不同,通身的清冷高华一如那日花中初瞥,此刻却多了几分潇洒恣肆。
竟是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琴声“铮”的一声,戛然而止,梁澄顿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一个男人看呆了,梁澄心下顿时有些懊恼羞惭,他赶紧垂下眼睫,见礼道:“见过上师,原来此处是上师清净之所,弟子叨扰了。”
一念乃无渡禅师关门弟子,身份比之方丈也要高出两辈,梁澄在他面前自称“弟子”,却是再合礼数不过。
“坐,”一念随意指向对面石台,道:“无需拘束。”
梁澄看向那石桌石台,此刻分明雪花纷纷,那处竟是片雪不沾,想到方才仿若涉人心魄的琴音,想来是上师抚琴之时,真气流转,以至于周身外物不侵。
他道了一声谢,便坐到石台上,近看之下,梁澄现上师端是神仙姿容,菩萨气度,心中不免愈加仰慕。
这时一念抬眼,梁澄对上那双深渊碧潭般的眼眸,只觉魂魄都要被吸了进去,脸上一时浮起两抹可疑的红晕。
接着,对方忽然探过身来,伸手抚上梁澄的额头,一抹檀香与梅香混合的淡淡香气飘入鼻翼,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梁澄怔怔地看着一念的双眼,心里滑过的念头竟是,上师的手是温的,原来不是九天仙人,冰雪为肌玉做骨,和他一样,也是血肉做成的。
“这处怎么了?”
上师好听的声音就在耳边,脸颊上还能感到一阵温热的呼气,梁澄感觉整个人都晕陶陶的,忍不住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磕伤的。”
“这是冷凝香,新制成的,既可熏香,亦能生肌。”
不知何时,一念已经恢复原本的坐姿,梁澄蓦然回神,当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怎么这般失态?!
梁澄满脸绯红,低着头谢过一念,将冷凝香装入袖内,讷讷不敢言。
一念貌似不曾察觉梁澄的窘迫,嘴角难得一抹淡笑,温和道:“可曾有号?”
“不……不曾……”
一念勾唇,“澄心如何?”
梁澄一惊,抬头便见上师笑颜,不过这回他连忙收敛心神,肃容低头,双手合掌,谢道:“谢上师赠号,弟子很喜欢。”
如此便错过一念脸上的一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