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哈哈,故人,故人到了。”
轿帘子挑起来,走出一个身形佝偻样貌猥琐之人,这么冷的天气了,手里还捏着一柄破折扇。
“是你……怎么是你?”钱谦益怎么也没有想到来人的身份,还真是有点楞楞呆呆。
“哈哈,怎么就不能是我了,难道钱大人就不请我进门儿坐坐?”
钱谦益在官场混了多少年了,心里的道道儿比别人多了好几圈,稍微一思量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单手虚引:“魏宣慰,请——”
来的是魏无牙。
四个轿夫跟着魏无牙就进来,步履之间沉稳有力,到了门口那么一戳,标了墨线儿一般的整齐,从里往外都透着凌厉杀伐的气息,尤其是顾盼之间,目光凛然,让人不敢对视。
分了宾主,奉了茶水点心,魏无牙看看四周,笑着打起了哈哈儿:“钱大人这里很清净啊,果然是文人雅致,光是这一点儿,我老魏就比不了。”
“魏宣慰取笑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大人,一介寒儒罢了。”钱谦益嘴里客套着可有可无的废话,心里的弯弯绕绕早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
这个魏无牙在南都,尤其是在这御道之东可是威名赫赫,简直就和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一个德行。当时平定城内叛乱之时,就是这样貌猥琐的老东西连斩十家,杀人灭门的事情都是他做下的,直到如今,在这一带还是人们口中的恶魔。哪家孩子要是哭泣不止,只要说句“魏无牙来了”,比贴“天皇皇地皇皇”的止啼符还灵验。
只要老神棍在这一带出现,哪一家不是赶紧关门闭户?哪一家不是暗自战栗?
钱谦益也是怕老神棍的,不过那是以前,现在反而不怕了。
一来没有做下贪墨钱财通敌叛国的事情,再者无官无职,也惹不到这个大杀星,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惹不着谁嘛。
“这马儿画的不错呀,是战马吧?钱大人好笔墨,只是这战马不上战场,却在这里啃野草,终究是不大对景吧?”老神棍用破折扇挠痒痒,指着厅中悬挂的一幅字画品头论足,仿佛是个中行家一般。
要说钱府的客厅里头,什么样的人接待过。不管是身居要职的达官显贵,还是一身风流的鸿儒名士,往来之间都是有身份的,尤其是对书画,都有相当高深的造诣。如老神棍这般连宋元时期书画大家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都不认识的白丁,还真是头一份儿。别看就是这么一纸书画,拿到市面儿的话,起码也能换一处差不多的宅子,要是碰到心热的行家,价钱还能翻一倍。
要是说起书画造诣,八个老神棍也不如一个钱谦益。
钱谦益也很愿意在这上头展现一下自己的渊博,同时让魏无牙露出他的浅薄:“这《秋郊饮马图》乃赵子昂卸任之后的力作,当时无官一身轻,才做出如此洒脱妙逸之作。这画最讲究的就是一藏字,将天景藏于笔下,将心情收于画中,这才是真正的藏而不露形神兼备……”
老神棍根本就不晓得赵子昂是谁,也看不出画中的妙处,把破折扇往脖子后头一插,环视四周几眼,这才说道:“今天我来钱老大人府上,可不是来看什么书画的,老实说,这些东西我也看不明白……”
“左右已无旁人,魏宣慰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钱谦益是官场中的老积年,一看魏无牙的神色就知道他有不便为人所知的话要出口。
“钱老大人身负清流之望,诗词文章为一时鼎盛,本就是领袖群伦的人物,如今新朝难识大人胸中锦绣,我家都帅……”
“打住,魏宣慰还是打住吧,”钱谦益止住了老神棍的话头儿:“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要我老头子为你们赴死军卖力气?若是如此,还是罢了。我年岁也不小了,做了一辈子的大明臣子。如今虽是沉沦至此,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改换门庭。李四想让我投靠过去,这样的美梦还是算了吧,承蒙你家的那个什么都帅看的起我钱老头子,我这里心领了。来人呐,送客……”
“不忙,不忙,”老神棍的脸皮堪比南都城墙,虽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气恼,笑嘻嘻的说道:“钱老大人忒也小看自己了,以老大人此等斑斑大才,淮西的小庙也供奉不下呀。我家都帅也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为何而来?”钱谦益虽然是落魄到了最低谷,心思也热切的很,可还真看不上淮西那么点儿格局。这个时候,李四分明就是来捡便宜货的嘛。可老神棍一言而否,还真让钱谦益摸不到门道了。
“我赴死军别的也不想,就是一门儿心思的打鞑子,这些事情有眼珠子的都看着呢。”
老神棍所言不虚,赴死军确实就是专门和鞑子过不去,这一点儿谁也否认不了。
“可朝廷里边是什么样子?想比必钱老大人比我更清楚。许多幸晋之辈环绕于圣君左右,这谗言还能少了?说什么攻取之时当求稳求缓,可咱们大明的江山缓得么?北地万千同胞受苦受难,这也缓得么?如此众多的小辈之徒为求一己之安,妄置国家社稷与不顾,分明就是要把国朝化为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老神棍说的掷地有声,嘴角都带上了白沫子:“纵观我朝,已到中兴之前夜,正是奋图强一力攻取之时。奈何朝中小人当道,非有一绝大人望之领袖人物不足以震慑群丑。”
老神鬼所言的“绝大人物的领袖人物”肯定就是钱谦益了呗,还有谁不明白?
要说现在的朝局,基本还是主战派的天下。可这些高喊着“战战战”的官员,多是新晋之人,无论名望还是影响都很有限。和那些力求稳重缓慢进取的老东宫比起来,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所以东林人的声音虽大,也是雷声隆隆雨点稀稀,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我家都帅诚盼老大人以社稷江山为重,再次出山,弘我大明正气,震慑朝野宵小之辈。”
老神棍这么一说,就连钱谦益也认为自己是身负国朝之望的大人物了。
“唯有老大人站立于朝堂之上,领袖我国朝精英,振臂高呼酣战,方可挽朝局颓糜苟安之气。若不如此,我国朝当成下一个苟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
要说打仗,钱谦益肯定是不行。可要说主战的高调,钱老大人比谁喊的都高喊的都响,这本就是东林人一贯的做派。纵观历史,主战的都是铁骨忠臣,只要不主战,就是奸佞就是罪人。尤其是东林人物,根本就是不管不顾,恨不得立刻就和满清决一死战,至于其他……谁管什么其他,反正自己高喊着主战的口号,肯定就是留名青史的大忠臣了。
钱谦益叹息一声说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方臣服,正是收拾河山再复故土的绝好时机。也是我东林人振臂高呼之时,奈何我身不在朝,空有一腔血诚也无处泼洒。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骑不上马,小的拉不开弓,空有报国之心……”
老神棍也大作惋惜之状,把架势拿的十足了,这才说道:“朝廷遗贤于野,这才使得新朝如此局面。我家都帅每念及此,无不痛心疾。眼下便有一绝好机会,我家都帅愿力荐老大人再上朝堂……”
钱谦益脑子里忽的就是一热,想要细问,终于没有开头,故作从容的听老神棍细说分由。
“此举实无半分为赴死军所谋,所谋者唯这大明社稷尔,也不敢奢求老大人为赴死军如何如何,只要老大人一心为了这三百年的大明江山,不日之内,老大人必再受朝廷启用。”老神棍说到兴头上,忽然大作惋惜之状:“只可惜老大人已有退隐之心,还和我说无官一身轻,哎……社稷蒙尘之际,老大人怎可萌生退意?若到了我国朝光复故土之后,我魏无牙愿与老大人同隐乡野,啸傲山林,此时此刻,可万万退不得呀……”
这个时候,钱谦益的心思比谁都切,恨不得立刻就出仕上朝,恨不得马上就在朝堂上舌辩群丑。可架子总还是要拿一拿的,大作思虑之状良久,方才说道:“我本意就是要隐退山林的,对官场上的这些争争斗斗也厌烦了。回到老家,耕几亩山田种几杆翠竹,教授三五蒙童,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朝局糜烂如此,圣君再不奋起力战,大明就要有不忍言之痛……也罢,我钱谦益就再披战袍,与朝中宵小再斗一回……”
“老大人人老心不老,实为我大明文坛之廉颇,魏无牙敬佩的紧了。”老神棍装模作样的深施一礼:“君子一言如九鼎,老大人且安候着,不日之内就有朝廷的启用消息。唯愿朝廷奋图强收复北地,我等武人在淮西遥瞻老大人力斗宵小的风采,纵是百年之后,老大人也是文中武穆,一方泰斗……”
直到老神棍钻进轿子离开,钱谦益还在门口遥送呢。
人这一辈子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山重水复了,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柳暗花明了。刚才还颓废灰暗的钱谦益,才过了这么一会儿,通身都是满盈盈的精气神儿,走路都带着风,说话也有堂音了。
在大门口用力的咳嗽几声,扯开了嗓子就对这大街高喊:“我说夫人,今天咱们要请个戏班子来,再不看看戏,以后要是忙起朝廷里头的事情,可就没有这些闲暇了,就唱《定军山》吧……”
《定军山》这出戏好,打的热闹唱的精彩,又是老将出马的故事,现在的钱老大人还真是愿意看看。
“老爷,家里的积蓄不多,这唱戏的事情还是……还是缓缓再说吧。老爷要真是想听,妾身给你唱个小曲儿什么的……”柳如是小声提醒着。
“不行,咱家就是要唱大戏,要不然街坊四邻的还不小瞧了?”钱谦益很是痛快的大笑着:“什么钱不钱的,都是身外之物,过几天就好说了……”
柳如是双眉如柳,悄声问道:“这赴死军和老爷素无交集……”
“哼哼,他们赴死军实力不够,又欲逞攻取之强,自然是需要朝廷出力大战为他们缓解压力的,这里头的道道儿还能瞒得过我去?”钱谦益如智珠在握。
柳如是小声劝解:“赴死军中多是亡命之徒,说不准这里头是有什么布置呢,老爷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哈哈,什么亡命之徒,左右也是只知冲杀的武弁罢了。数千年来,武人都不过是鹰犬而已,真要说起这治理天下的大事,还不是要我们文人?”
“我总觉得这里头凶险的很,老爷还没有受够宦海浮沉的闲气?不如辞了这些起起落落的官场勾当,回老家安养……”
“夫人差亦,我再受朝廷启用,你这面子上也有光彩不是?”钱谦益调笑道。
柳如是知道钱谦益做官的心思实在是太切了,再怎么劝也没有用,只有微微一叹:“老爷执意如此,妾身还说个什么?再者说了,那个什么李四的,又不是当今圣上,他说让老爷做官,老爷就能做成?什么官不官的还是两可呢,老爷也莫把希望看的太重了。”
“这个李四,也算是一方藩镇了,他既然遣人来了,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
自从朝廷确定了和赴死军联合作战的调子之后,作为李四老战友的杨廷麟是片刻也没有耽误,风尘仆仆的就来到了淮西。
偏偏就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
他杨廷麟是急的冒火,赴死军这么倒成了缓的溢油。
接连四天以来,赴死军中的那些老队官老营官们,都笑嘻嘻的来看望杨廷麟这个前任的监军大人。每天都有几个曾并肩战斗过的老站友过来,拉着拽着请杨廷麟杨大人吃酒。你要不去还真不行,这些家伙就真敢拿麻袋把杨廷麟装起来,然后扛着就到了酒席上。
每天最少都有三场宴席,搞的杨廷麟一闻到酒味儿就犯恶心,可老战友的面子还不能不给,象喝毒药一样一碗一碗的往肚子灌酒。
刚从一个队官的酒席上逃出来,立刻就又被一个小老头子给拽住了:“杨大人,杨大人,留步,留步……”
“叫我?”杨廷麟也有了几分醉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自然是叫你了,还有几个杨大人?”小老头儿拽着杨廷麟就往家里拖:“可有些日子没有见过杨大人了,跟我回家去。家里的婆姨刚宰了只鸡,和杨大人分享……”
杨廷麟都愣住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可人家又这么热情,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赶紧作揖道:“你瞧我这记性,实在想不起来您的名字了,还未请教尊台上下……”
“哈哈,杨大人就是贵人多忘事,如今做了朝廷的重臣,自然是不记的小人了。”
“不是,不是,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先请个罪过。”杨廷麟在赴死军中的时候,个人品行那是好的没边儿,人缘儿也不赖,上上下下都混的厮熟,认识的人可真是海了去了。
小老头儿笑嘻嘻的提醒:“老马,我是老马呀,大人记起来没有?以前我还给您牵过马呢,后来还赶过车……”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杨廷麟以手加额:“原来是老马呀,我说怎么看着就熟的不行,你怎么也在舒城?我记得你是随军的兵吧?”
“那是以前,后来在淮扬伤了脚脖子,人也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利索,忠诚伯就赏了点地,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了。”二人诉说些以前的陈年旧事,不住唏嘘:“我说杨大人,你也老的不轻,都是操心多的缘故,朝廷里的那些破事儿能不管还是不要管了,回来咱们淮西种地享福吧,我把我家的田先分你一半儿……”
“哎,要能如你这般清闲就好了!”来到老马家中,就在院子里坐了,把一块平整的大石当成了桌子,把早就炖的稀烂的老母鸡捧上来,老马欢喜的说道:“杨大人先尝着,我去取酒……”
“别弄酒了,这几天让那些队官们灌我的都要死了。”对于这些酒肉的东西,杨廷麟实在是怕了,一把将老马按住:“我说老马,你是个实在人,我问你句话儿,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是,俺老马旁的本事没有,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
“我来的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是宴席的招呼着,就是见不到忠诚伯的人影子。”杨廷麟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咱们赴死军在背后弄什么名堂不愿意让我知道?这是不是忠诚伯用的缓兵之计?包括你老马在内,是不是都在拖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