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陆清娴手中的账本“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纪氏也问:“海哥儿真的回来了?”
陆文廷看着姐姐的表情十分满意,道:“那还有假?”
纪氏忍不住伸手打了他的脑袋一下:“你小子怎么不派个人回来说一声,就这么沉得住气!”
陆文廷捂着脑袋道:“我回来说不是一样的吗?娘亲你赶快叫人准备饭食,晚上我要和海表哥喝一盅,让他好好给我讲讲大周的风土人情。”
到了傍晚,纪海果然来了。
纪成和陈氏刚见着儿子,话还没说两句呢,儿子就要往未来的老丈人家里跑,心里哀叹人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小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呢,就把娘给忘了。
夫妻俩一商量,干脆跟着儿子一块儿来了。
那边纪氏早早地就给陆宸送信过去,陆宸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去年年底的时候,刚在父亲陆抗和哥哥陆瀚的帮助下到礼部任职,任仪制清吏司主事,升到了正六品,掌朝廷诸礼仪式、清宗室封赠、贡举、学校等事,能从翰林院一步转到六部之一礼部,那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等再熬熬资历,升迁起来就更加容易了。
陆宸接到了妻子的通知,早早便从衙门里回来。这边下人通传说纪家人到了门口了,陆宸便领着一家子去迎接。
众人在二门相见。因为两家是准亲家的关系,这两年走动得比之前还要频繁,可谓是经常见面,陆家所有的目光一时全落在了纪海的身上。
纪海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袍子,初看没有什么特殊,仔细看时,却见那袍子上头用暗线绣着一种长了三片叶子的草,风格颇为特异。
半年不见,纪海也长高了,可能是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黑了些,不过看起来却更精神了。经过梁先生一年来的调、教,十七岁的纪海褪去了青涩和毛躁,整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极为儒雅。
单是这份样貌人才,就令陆宸和纪氏很是满意。
陆清岚和这未来的姐夫是极熟的,就走上前去问他:“表哥,你这身衣裳,是不是从大周那边带回来的。”
纪海呵呵一笑道:“表妹好眼力,这衣裳正是从大周那边带过来的。”
陆文廷也走上前来,十分熟稔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那件衣裳道:“我怎么觉得这料子和咱们大齐的料子有所不同呢?”
纪海道:“大周地大物博,布料也和咱们大齐有所不同,大齐的料子以丝麻为主,而大周则是以棉为主,以麻为辅,两种料子各有所长……”侃侃而谈说起两国的纺织品的优劣来了。
陈氏看着神采飞扬的儿子,觉得与有荣焉,笑道:“好了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进屋再说吧。”
纪海这才停住了长篇大论。
整个过程中,陆清娴一直没和纪海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地就那么黏在他的身上。
纪氏招呼兄长一家子往里边走,纪海路过陆清娴身边的时候才小声问了一句:“娴表妹一向可好?”
陆清娴“嗯”了一声道:“我很好。”就这么一句话,脸迅速就红了。
纪海看着她,只觉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心里异常的快活。
进了屋子,纪海正式给姑丈和姑母磕过了头,又道:“小侄从周国带回来几匹料子和一些小玩意,孝敬给两位长辈还有表弟表妹们,今天来的急,明日便叫管事送过来,请两位长辈笑纳。”
陆清岚一听就高兴起来:“表哥,你真带回来大周的料子了?”两国万里迢迢,大周的料子虽然未必就比大齐的好,可是物以稀为贵,在大齐还是十分珍贵的。
纪海道:“我好不容易跟着恩师去一趟大周,怎能不想着姑父姑母和表弟表妹们。”
拜见了老侯爷和老太太之后,一时间开了席,因没有外人,就没有男女分席,大家团团坐了,听纪海说些大周的见闻,纪海本来口才就极好,何况心上人又在跟前,更要卖力表现,更是舌绽莲花,听得众人悠然神往。
纪海道:“大周物富人丰,单是上都一地,人口就多达二百万。”
“二百万?”陆清岚吃了一惊。“那岂不是说上都的人口已经超过咱们的京师了?”
陆宸也有些不相信。
纪海叹道:“若非身临其境我也不敢相信。不过实话实说大周的国都的确要比咱们的京都更热闹,老百姓的生活似乎也要更富裕幸福一些。这阵子我在大周陪着恩师多方游历,了解了不少大周的经济制度文化方面的事情,真是让我感到颇为忧虑啊。”
他这般一说,众人全都停了筷子。
连纪成和陆宸也都露出了重视的神色。
纪海慢慢道:“不光是上都的人口规模超过了京师,据我恩师的测算,大周全国的人口规模也超过了大齐。”
陆清岚道:“这不可能吧?当年大齐、大周、大梁三家分夏,大齐得州十二、大周得州八,大梁得州五,大周的面积只有大齐的三分之二,怎会人口反而比我大齐还多?”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可不是近现代的人满为患,资源不堪承受,反而人口多了,兵源也就多了,国力才会强盛。所以每一位皇帝都希望自己治下人口越变越多。
这个道理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懂得。
纪海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还要从大周永平帝维新变法说起,永平帝改革了大周的税制,取消了人头税,采取了地丁合一的税制,按照土地面积收取税收……”他不用多作解释,众人就全明白了。
从前老百姓交税是按人头算的,多生一个孩子就多交一份税,如今按照每家拥有土地多少收税,一个孩子和五个孩子,收取的税是一样多的,小老百姓自然会多生几个,因为不用额外多交税嘛。
纪成是朝中大员,对国家政策了解十分透彻,他叹道:“这件事朝中的有识之士早已提出过,地丁合一的税制,不但可以鼓励人口增长,还能减轻底层穷苦百姓的收税负担,因为占有大量土地的富裕阶层,上交的税收就会越多。大皇子便极想效法大周进行此项改革,可税制之事太过事关重大,如今国库吃紧,圣上怕改革之后税源流失,一直不敢有所动作……二皇子和一群保守派大臣也是极力反对。”
两位皇子都有自己不同的政策主张,通过不同的政策主张,也可以团结相同政见之人来到自己的旗下,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纪成说到这里有些无奈,他其实是赞成税制改革的。
纪海道:“其实大周的好政策不只这一项,大周鼓励工商业展,向西开辟了一条丝绸古道,和远在西方的波斯大食等国开展贸易,上都城工商业达,街上随处可见高目深鼻的外国客商,我和恩师问过大周的官员,大周单单是工矿税这一块的收入,就占到了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而我国朝廷到现在还在为是否开征工矿税吵闹不休……”
陆文廷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分子,一直以自己是大齐人为荣,见纪海处处为大周说话,就有些不高兴了。“表哥这么说起来,好像大齐哪儿哪儿都不如大周似的?我大齐有上百万的军队,岂是大齐所能望项背的?”
纪海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道:“表弟且莫如此自信,我瞧着大周兵虽不多,可因为实行的是募兵制,兵员素质比起大齐来,其实高上了不少,要是真打起仗来,大齐现在未必就是大周的对手。”
他不过是实话实说,陆文廷却是不干了,忽地站了起来:“表哥去了一次大周,就处处为其说话,把自己当成周人了一般。浑然忘了这里才是生你养你的土地,没想到表哥是这样的人,也罢,我不与你这样的人吃饭。”摔下筷子就起身往外走。
陆文廷平日里虽然顽劣,但大事上是从来不糊涂的,这样作登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纪海连忙解释:“表弟,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文廷头也不回,也不听他解释。那边陆清娴也急了,这边还没和表哥成亲呢,未婚夫就和弟弟闹僵了,她夹在中间怎么做人呢?急急叫了一声:“三弟。”
陆清岚便当即起了身,道:“我去劝劝他。”就追了出去。
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纪氏打圆场道:“这孩子性子倔,都是我平日没教好他。大哥大嫂还有海哥儿,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
纪海苦笑道:“没事,表弟的心情我能理解。其实我刚到了大周的时候,见大周的政治经济文化甚至兵制处处比我们大齐高出一截的时候,我也十分难以接受。所以……我不怪表弟。”毕竟大齐的朝廷上也好,民间舆论也好,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是三国的老大自居,这么多年来,从未把大周和大梁当成一个平等国家对待过,骤然知道这样的事实,谁也不能接受。
说完这些,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陆清娴一眼。
陆清娴低声道:“三弟最听宝儿的话,有她在你放心。”
这边陆清岚追了出来,见陆文廷靠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榕树上生闷气,她慢慢地走了过来,道:“好端端的,你和未来姐夫什么脾气嘛。”
陆文廷气呼呼地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言必称大周,简直就是一个卖国贼!”
陆清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哥,在我心里,你可不是这么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啊?”
陆文廷道:“你说什么呢?”
陆清岚道:“你明明知道表哥说得都是实话,你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你不愿意相信这些事实。你一直觉得大齐比大周强大,而且强大很多,就像是一个人一直认为自己是名门之后高人一等,可后来有人告诉他,他不过是个小老百姓是个泥腿子,他无法接受一样。”
陆文廷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你你你……”他的确是这种心理,他这个小妹也太会在人伤口上撒盐了。他气得跳脚,可又拿妹妹没法。
陆清岚继续说:“其实海表哥不说,你心里也有答案了。近些年来,大齐上流社会流行的那些东西,衣裳布料也好,磁碗茶具也好,全都是大周的好过大齐的,就连他们那边的乐师画师,也开始引领大齐的风潮,而这一切早就让你彷徨……”
陆文廷差点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清岚拉着他的袖子柔声道:“三哥,你是一个男人,你得顶天立地,你得承担责任。圣人说知耻而后勇,知道咱们叫大周超过了没什么,咱们从哪跌倒了就从哪爬起来,奋起直追,早晚有一天,咱们还能赶到他们的头里去。但是这一切,先要在你面对现实的基础上……”
陆文廷看了她半天,有些泄气地道:“真是什么话都被你说了。”这个妹妹虽然淘气,但有时候却极为贴心,有什么话他都会对妹妹说。“我是害怕有一天,两国的大军在战场上真的相遇了,我们大齐国的军队一败涂地,堂堂大齐要受到小国的羞辱,那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
耻辱吗?陆清岚是知道未来的走向的。前世陆文廷死后没多久,大齐和大周果然在边界打了一仗,大周军力强悍,补给充足,大齐一败涂地,迫得萧少玹将燕州割让给大周,又赔款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三万斤。
那场战争之后,整个国家的所有读书人都觉得奇耻大辱。
陆清岚道:“所以你才要愤图强,不论大周还是大梁,不论哪个国家敢冒犯咱们的边境,你就带着大军将他们撵回老家去,岂不是痛快!”
陆文廷看着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崇拜,不由豪气干云:“妹妹说得对,我一定不负你的期望。”
陆清岚笑眯眯地:“既然这样,就和我回去吧。”
拉着陆文廷回到了席上。
陆文廷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对着纪海一揖到地道:“表哥,刚才是我一时糊涂,冒犯了表哥,表哥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纪海服起陆文廷道:“表弟也是一颗拳拳为国之心,我完全能够理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一开始在周国所见所闻,也实在难以接受。”
陆文廷拉着纪海坐到一处,“那表哥你多说些周国的风物给我听听。”
纪氏见两人这么快和好如初,笑道:“这便好了。”
陆清娴也跟着松了口气。
当日纪海喝得微醺,回到家后第二天果然送来整整一车东西,各种料子、尺头、饰应有尽有,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小匣子珍珠,与大齐白色的珍珠不同,这一小匣子珍珠都是粉色的,个个饱满圆润看着就知价值不菲。
纪海没说这些东西是送给谁的,可是大家心照不宣地把料子分了,把那一匣子珍珠留给了陆清娴。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更何况是这一车东西,陆宸和纪氏对纪海的这番表现非常满意。
纪海回家之后就开始闭门不出,一门心思准备即将到来的春闱。
作为未婚妻,陆清娴亲自给纪海绣了笔袋和护膝,差了丫鬟送到了纪府。两人已经定亲,送这样的东西也在情理之中,没人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