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叶谦再苦恼, 也得出门相迎,出门之时, 也不知是不是叶谦先入为主, 总觉得路过之人都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远远的,叶谦便看到了几队人马,为者穿着武官服饰, 面容白皙阴柔沉似水, 还簪了一朵半开的鲜花,正在训斥身边的下属,“简直愚钝不堪!些许小事也被你办成这样,不如去禁军当差了!自己回去领杖诀!”
叶谦:“……”
这真不是个好脾气的样子, 骂下属之余还连带着侮辱了禁军。虽说禁军与皇城司渊源颇深,原为一体, 如今关系也真称不上亲近——其实皇城司同哪个衙门关系又亲近了呢?
叶谦硬着头皮, 领着府吏们上前,“可是马指挥使?”
马园园一回身,那疾言厉色收了起来,面色如常地拱手行礼,“正是在下,叶推官,咱们还是头次见吧。”
叶谦见着他的脸色变化愣了会儿, 才反映过来, “呵呵呵……呵呵……是啊。”
“咱们边走边说吧。”马园园伸手一引, 与叶谦并肩同走。
无论是马园园手下的亲从官, 还是叶谦带来的府吏,全都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向来阴阳怪气的马园园,能够“面色如常”,就已经是最和蔼的形容了!
大家也不是没见过马园园的正常脸色,但着实鲜少见他对大名府的人摆,毕竟多有摩擦。
这叶推官还是新来府衙没多久,如何马园园就对他……不说善待,但丁点脾气也没有?
叶谦把马园园带到房中,正要谈正事,马园园一看他桌上摆放的桌屏,便拿起来细细玩赏,口中赞道:“真是好绣工,好画!也不知从何处摹的,灵动得劲,看这一猴一马,纤毫毕现!”
叶谦一愣,随即道:“此乃小女所绣,马指挥使如此青睐,我虽不能将桌屏割爱,但可以回去问问,摹的是何人丹青。”
马园园忽而绽开笑容,如同坚冰化水,“那就多谢叶推官了。”他好似遇到知己一般,大谈了一番书画。
他人都在心中暗叹,往日马指挥使除了钱也没甚其他爱好,没想到只是不显露罢了,此时见了真喜欢的,倒不由自主流露出来,反倒便宜了叶谦,得他一张笑脸。
马园园对叶谦态度骤然好转,叶谦恍恍惚惚地与马园园谈事,这迎接使团的事宜,叶谦说一条,马园园便同意一条,令众人更加不可思议。
“等等。”马园园忽而打断。
叶谦反而松了口气,“马指挥使有何高见?”
“霜桥驿今年修缮时,因京师阴雨绵绵,并未完工,后又因小吏久拖,如今仍有几处未完,用来接待使臣实在不雅。”马园园认真说道,“原住在这里的几个使团恐怕要分别移往他处。”
“……”叶谦讪讪道,“有道理,我竟不知今年霜桥驿未修缮好。”到底还是皇城司消息灵通啊,事无巨细,所知甚详。
如此谈了一日,叶谦只觉得要不是他目睹过马园园斥责下属,看上去还真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难相与,便是提出什么意见,必然有他的道理。
要么怎么说倾盖如旧,他们只见一面,马园园待他比起身旁经年跟着的下属好多了。不过若非女儿那副桌屏,他也不会得马园园如此善待吧!
待到后来,两人谈及为官之道,马园园更是面色一整,追思道:“先父常说,我等官员,人皆奉之,然而本无自威,依仗朝廷、天子之威。因此平日行事,定不可骄矜。”
叶谦心道你骂人时可看不出来,但面上还是要恭维,不愧是忠恪公的义子,一脉忠臣啊。
马园园极为受用,也回敬地夸了叶谦一番,“不敢当不敢当,叶推官为人正直仁义,为政清廉自慎,才是堪为典范,真乃相逢恨晚,我看日后咱们也不必这样客套了,私下里我就唤您一声伯父——”
叶谦吓得差点喷茶,“哎不可不可,称呼我的字和之即可,咱们平辈论处,或可叫声叶兄。”
马园园也吓得差点喷茶,“不行不行,您大我许多,这么称呼不合礼啊!”
要是让小澜知道他和叶谦兄弟相称,他都不敢想象小澜的脸色。
大眼瞪小眼,俱不知彼此心思。
叶谦叫苦不迭,称伯父才是不合礼吧,便是他上头的通判见到了马园园,也不敢以自居啊,官场之上,年资排不到官职之前的。
马园园与叶谦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不妥之处,马园园讪讪道:“也罢,还是只叫官职吧,倒省得相争了。”
但有了这么一节,倒让叶谦深觉马园园此人还是有谦逊之处,两人相处愈融洽,连带着下面人办事时看上司脸面也友善许多,迎接使团之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大名府的官吏皆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担忧被皇城卒为难。
大名府上下心情极为复杂,原本是想把一桩难事推给叶谦,谁知道,反而成全了他,看上去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甚至会因为皇城司的合作办得极为出色,应当是铁定的功劳一件。
这个叶谦,从来到大名府起,运气好像就很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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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澜领着婢女,在园中剥腊梅树的树皮。这拿回去浸在水中,用来磨墨,能叫墨汁更为光润,给父亲用正好。
“扬波姐姐……”
温澜回头一看,原来是青霁牵着青雩也出来玩儿,她随意一笑,“青霁啊,许久不见了。”
自从苞苴之事后,白氏便拘着青霁不让她去找温澜,到后来被禁足,更是每日痛骂,青霁夹在其中,好不烦恼。此时撞见了,更有几分尴尬。白氏话里话外,总是她管家权被夺走,青霁一定不被善待,叫青霁也惴惴不安。
“是啊,近来总在房里陪着阿娘。”青霁低头道。
温澜了然,“二伯母身子可还好?没气坏了吧?”
温澜这么直白的问,倒让青霁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了。
青雩年纪小,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下说道:“扬波姐姐,阿娘说你好坏。”
青霁捂住青雩的嘴巴,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虽然白氏诬陷之事没有其他人知道,为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面子,也没有同女儿说她反省些什么。
但爹娘在房中吵了几架,阿娘又不住骂三房,她大约也知道是和三房有过节,再往里深思,怕还是阿娘的过错。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温澜眼眸一沉,说道,“善恶、好坏、君子、小人,都由人所定。单单以此评定一个人,是最愚蠢的。”
温澜对此再有心得不过,但她无心细说,故而青雩听了不懂,青霁倒是听进心中,暗暗思索。
“青霁,你也不必长带忧愁,”温澜抚了抚青霁不由自主微皱的眉心,“你这般年纪,该欢喜一些。这是长辈间的事,与你无关,叫四哥从外头给你带些新鲜玩意儿来,别理会其他。无论你怎样做,我心里也知道青霁是好孩子。”
这话说得与白氏是两般模样,照白氏说的,她不对三房横眉怒目,也该视而不见。
青霁被温澜的话触动,顺势扑进她怀中,嘤嘤哭道:“扬波姐姐,我喜欢你……”
可为什么阿娘要讨厌扬波姐姐,还不许她去找扬波姐姐。
温澜的手下滑,摸了摸青霁的脸,一触即分轻声道:“好了,你起来吧,否则你四哥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随即将她推开。
“啊?”青霁一怔,抬头看了看,这才四哥站在后头不远处,面目狰狞得很,两只眼睛瞪得老大。
青雩抱住姐姐的腿,大声道:“四哥要吃人了。”
叶青霄真是想吃人了,尤其是看到温澜这个色魔摸他妹妹脸的时候——虽然是青霁先抱温澜,但温澜摸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吧,眼睛还瞧着他呢!
叶青霄僵硬地走过来,说道:“在这里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孩儿家家懂什么。”
“四哥你怎么偷听人说话。”青霁一捂脸,“我就是喜欢扬波姐姐怎么了。”
叶青霄急得都要上火了,千言万语,却堆积在胸口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道:“你啊,二婶现在的心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你娘着想,就少叫她再不快了,否则憋出病来。你扬波姐姐定然也是理解你的。”
这与扬波先前说的意思也差不多,青霁可怜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四哥,我娘肯定会想开的。”
“你快些带青雩回去吧,晚了又要被说。”叶青霄越看这傻妹妹肝火越旺,将她打了。
青雩一走,叶青霄便指着温澜,气势汹汹道:“青霁不懂事,你可别生事,否则小心我的拳头!”
温澜调笑道:“若只是四哥的拳头,那倒还好。”
“……”叶青霄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个无赖!”
“我当青霁是妹妹罢了,四哥多虑。”温澜见好就收,免得光天化日,被外人看到叶四公子疯,“不过,四哥想必不是恰巧路过吧,找我有事?”
叶青霄顿时又有些尴尬,深恨起温澜的敏锐。他刚刚才大脾气,这会儿对来意便难为情了。
叶青霄低着头,喏喏道:“就是……找你……问问……”
温澜没听清一般:“什么?”
叶青霄一只手挡着脸,极快地道:“找你帮个忙。”
温澜唇角一翘,“帮个忙,四哥早说呀。”
叶青霄局促地看她一眼,气咻咻道:“我就骂你了,你犯不着这样子,你敢碰我妹妹,我一样要揍人的——有本事你打死我。”
“气性怎么这样大。”温澜看他像只蹦蹦跳、乳牙都未长齐的狗崽子一般,咬在人手上大约也只留两个浅白的印子,“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不等温澜使眼色,移玉便利落地将篮子一放,走到路口去看守。
叶青霄这才一步步挪过来,“就是……有桩杀人盗库之案,审问不出真凶,我知道皇城司每日都会伺察各个库房,这记录你能拿到么?”
这话是白问,他也知道皇城司哪会真有什么温澜拿不到的东西。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叶青霄也想堂堂正正叫皇城司协理,可惜没成,只能来温澜这里试试。但他也不敢确定,温澜会帮他。
温澜沉吟道:“公器私用,实不可为。”
虽说不出意料,叶青霄仍是露出失望的神色。
温澜话锋一转,又道:“但四哥若是求求我,我可以替四哥参详这案子。”公器私用其实不不算新鲜,温澜不过一听便觉找到记录也无甚大用,皇城司会记录当班之人,窥伺库房,但若遇到可疑之人,当时便报上去了,鲜有“遗珠”,恐怕叶青霄来问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温澜愿意参详,岂不比手拿记录还要好。但是叶青霄到底与温澜争锋相对过许久,自温澜来家里关系意外好了许多,可要“求”她?
韩信能忍□□之辱,我也能忍……
叶青霄脸胀红了些,上前低头道:“温、温兄勇于为义,智略神出,你一人在京,百姓无四顾之忧……请、请你帮帮我吧。”
“中过进士的人夸人就是不一样,格外顺耳。”温澜懒洋洋说道。
叶青霄:“……”
再说下去,温澜怕叶青霄就要咬她,一拍手掌道:“你将案卷抄一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查问。”
她也算了解叶青霄,大理寺并不亲临问案,只看下头交上来的疑案。若是以叶青霄的能耐,在案卷上看不出端倪,还想索要记录,那么必然是下头皂吏有勘验不足,未验到重要处。
叶青霄也在大名府当过差,与温澜一样清楚,刑狱之事,以查验为重,单从纸上看,难免有无法考量之处。
故此,温澜选择与他一同再行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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