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元应声一抬眼皮子,视线这才稍加偏移,偏移向立于椅子后面的人——庄荒年整个人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大半的身体被阮舒遮挡住。
他的两只眼睛平视前方,像在望着大家,更像透过大家,望到更悠远的地方,似愣神,又似陷于沉湎。
此情此景,乍看之下,一切状似风平浪静。但这种一前一后的站位,分明就是将前面的阮舒作为挡箭牌,挟为人质。
事实上,庄荒年戴着手铐的双手确实持有半截折断的木棍作为武器,断面尖锐,就抵在阮舒脖子的大动脉附近。
傅令元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咔嚓响,手背青筋浮现。幽暗的瞳眸深处不动声色地凛起肃杀。
他快速往四周围扫视,试图找出是否存在偷袭庄荒年的角度。
很可惜,庄荒年明显特意挑选过位置,靠近角落处,三面全是墙,连窗户都隔他有一段距离。这使他自己身处绝路,同时又不给外人夹击他的可趁之机。
暂时没有突破口,傅令元不禁将牙邦咬得生紧。
“姐!”
“大小姐!”
林璞和荣一紧接着赶到。
荣一冲动地就想奔上前。
林璞看到折断的木棍,急忙伸手拦下荣一。
顷刻,褚翘带着一众警员亦井然有序地入内,形成包围的趋势。
两方对峙,人数悬殊。
全场安静,唯余隋欣歇斯底里的哭声。
隋润菡赫然在地,两名警员即刻上前去确认她的生死,很快转过脸来,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褚翘还是叮嘱:“救护车,送医院。”
另外两名女警员试图把沉浸在悲恸之中的隋欣拉开,准备带她出去。
隋欣不愿意离开,挣扎着就往庄荒年的方向冲,声嘶力竭:“庄荒年!你还我小姑姑的命!你还我显扬的命!”
两名女警一个拦腰、一个抱肩,合力阻止她。
庄荒年在这时终于凝回目光的焦聚。
他环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缓缓喃声:“你们都来了……”
极其心平气和,仿若向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非常不符合当下场景。
褚翘眉目沉肃着:“庄荒年,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别再做无谓的反抗,伤及更多的无辜。快放开人质!束手就擒!”
她这一语出后,荣一最先沉不住气:“快把我家大小姐放了!你敢伤她一下试试!丧心病狂!她是个孕妇!”
林璞眼里氤氲着冷冽的陡峭,紧接着喊话:“庄二爷!一直以来你自诩一切以庄家的利益为准!人前都对我姐恭恭敬敬,她再怎么耍小女孩的脾气你都能包容,原来全是虚情假意!”
“你伤害家主!伤害庄家的小继承人!你不配为你们庄家人!今天别说我不会放过你!庄家所有的族亲都不会放过你的!”
再接着出声的,便是“梁道森”了。他的神情最为哀痛:“庄二叔,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明明一直以来都对我们很好的。她怀孕,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你现在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连续三个人,各自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语气,内容上则无一不提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傅令元的拳头攥得愈实,心脏也是缩着的。
他觉得他也应该喊个话。
可他不知该喊什么。
何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能以怎样的身份和立场喊话……?
最终他未语,菲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坚冷的直线。
他深幽的眸光始终不离她,蕴满心疼和歉疚——再一次,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明明近在咫尺,就在他面前受人胁迫,他却任何事也无法为她做,甚至一句“阮阮”都无法当众唤出口。
他恨透这种不得不妥协的无能为力之感!
那边被拦着的隋欣突然转身朝褚翘跑过去,抓起她的手臂:“褚警官,庄荒年确实违法盗墓!而且走私、倒卖文物!我可以作证!我爸的日记本更可以作证!”
她泪水潸然:“求求你们快点把庄荒年逮捕!他害死了很多人!我的小姑姑没了!我的丈夫没了!我爸没了!我妈没了!全都是因为他!全都是他干的!是他!”
无疑,隋润菡的死成为压垮隋欣的最后一根稻草,全然撬开了她的嘴,她一改先前的半遮半掩,迫不及待地要向警方一股脑吐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从隋润菡死掉的那一刻,庄荒年便预料,隋欣的口子必然会因此破开。
没想到的只是,原来连隋欣都被叫来当场见证隋润菡的尸体。
亲眼见证……庄荒年淡淡苦笑。
褚翘听言十分意外:除了隋润菡、唐显扬和隋父,查案过程中从未被考虑在内的隋母竟也牵涉其中……?
虽不合时宜,但她免不了生出兴奋——这下子可真是热闹了~无数的料可以挖!好几个案子告破在即!
隋欣在话落之后蓦然哽了一下,似是哭得岔气,身形晃晃悠悠,有要昏倒的迹象。
褚翘急忙忙扶稳她。
两名女警马上过来接走隋欣,先行送她出去休息。
庄荒年却唤了她:“小欣……”
倚靠在女警肩膀上的隋欣应声滞住身形。
庄荒年盯着她的背影:“小欣,我一生无子。是真的,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
“不要再说了!没有用的!这次就算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放过你!”隋欣骤然转过身去面对他,也不知哪根弦被触动,激动得又是一阵歇斯底里,“每回你说‘女儿’两个字,都让我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庄荒年似被她的真情吐露震住,神情略微呆愣,凝注着隋欣,眼波闪动,噎住一般,说不出来话。
少顷,他才又出声:“好……我明白了……”
宛如呓语,口吻十分落寞。
隋欣啜泣着,在方才的对话里似终于用掉最后一丝气力,真的晕过去。
庄荒年定定地,目送隋欣被警察带离现场。
褚翘悄然琢磨着两人之间这段简短但又极富内涵的对话,转了转眼珠子——有意思……
凝回神,她挥手将后面一排持枪的警员示意到前方来,使得场面上的震慑力更强。
“庄荒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武器,放开人质!”
庄荒年反将手中的木棍往阮舒的动脉处再靠近,不疾不徐:“该放下武器的是你们。”
荣一见状紧张得不行:“褚警官!你不能不顾我们大小姐的安危!”
她怎么可能会不顾阮舒的安危……?
褚翘无奈。
处置劫持人质的过程中,一定要有耐性对犯人展开谈判……
在心里默默告诫完自己,褚翘暗暗做了两个深呼吸,稳下心绪后,便挥手让警员们放下枪。
待警方人员全部后退,庄荒年才又开口,却是提出条件:“我要见我们族里的大叔公,还有——”
他煞有介事地顿了一顿,视线于面前的人群里搜寻,明显在找谁,然后沉沉吐字:“闻野。”
一语出,林璞即刻不动声色地朝“梁道森”瞟去目光。
“梁道森”几不可察地微眯一下眸子。
傅令元抬手压了压帽檐,帽檐下,湛黑的眸子转向“梁道森”,愈显得幽深,幽深处尽数冷意。
“大叔公”指的是驼背老人,众所周知。
但“闻野”这个名字……褚翘蹙了眉:“闻野是什么人?你们庄家的哪位旁系族亲?”
庄荒年哂意阵阵,视线依旧逡巡不止,未直接答话,而别具意味:“如果我姑姑的分量足够重,得以令他现身,那么褚警官大可以自己当面问问他,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当然,如果他实在没空,那我只能代嘴。”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赤果果的一句威胁。
阮舒的性命和闻野的身份,双重威胁。
与其说庄荒年是给警察提条件,不如说庄荒年是在向闻野喊话。
褚翘挑眉,虽困惑重重,但兴奋之感愈盛,因为直觉告诉她,又涉及庄家的秘辛。
也不耽搁,她马上吩咐警员同事下去办。
回过头来,褚翘却进一步生出疑虑——
那个叫“闻野”的,是除傅令元、林璞、梁道森、“S”这四个之外,又一个和小阮子关系匪浅的男人……?
嗯……?可真是奇了怪了,她和小阮子接触这么久,小阮子的身边不太可能还存在一个她丁点儿风声都不曾察觉的人才对。
不对劲……
着实不对劲……
褚翘摸了摸下巴,心念电转。
如果,所谓的“闻野”,其实她是在小阮子身边见过的,只是和庄荒年在对身份的认知上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
擅长变装的“S”!
灵光一经闪现,褚翘内心骤然涌动,目光禁不住朝梁道森的方向投射而去。
梁道森!梁道森!现在的这个梁道森究竟是真正的梁道森还是“S”……?
褚翘很快有答案——是“S”!一定是“S”!
今次这场爆炸!
先前一心只顾着现场救援,如今静下思绪,很容易叫人联想几个月前的会展中心。毕竟类似的恐怖分子作乱,实属少见。
所以!没错的!肯定没错的!就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