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地凝注他两秒,荣一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就红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陈青洲这是心意已决,他无论再做什么说什么都劝服不了陈青洲了。
好,既然劝服不了,那就随他的决定,和他一起……荣一振了振精神,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特别没有出息,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如何能说眼红就眼红?
窘迫着,他对陈青洲恭恭敬敬地弓下腰身,然后退回到陈青洲的身后,腰板挺直,昂挺胸,双目如炬,似守护神。
“青洲,你再说一次,那些事情真的全部都是你做的?!”五长老问他确认,像是生怕有人没有听清楚。
陈青洲环视众人,试图从中找出陈家的手下,一个个地看过去,看他们的表情,看他们是否也对他的坦诚表示失望。
顷刻,他看回五长老,重新回答一次:“是,是我做的。”
或许由于已经有了第一次的坦诚,再开口说第二次,陈青洲不觉艰难,甚至隐隐有种轻松之感。
顿了顿,他平静地继续说:“我确实在龙虎邦伏击令元的时候,买通杀手,浑水摸鱼,想要令元的命;林氏确实是我让手下去举报的,以逼出藏在其他子公司里的路子;今次的出货,也确实是我调派了手下前往跟踪。”
一件件,他都认下来了,心下遗憾,遗憾白白牺牲了那几名手下。当时那把枪,他其实……是不愿意拿起来的……却是荣一代替他做出了选择……
一语出,众人也再无法如第一次他承认时那般因为愕然而安静不下来了,各种声音立时蹦出,你一眼我一语,吵吵嚷嚷的,交杂在一起,几乎快要盖过雨声。
其实只认了上述三件事……傅令元湛黑的眸子微微眯起。
不过也无人去注意,光就这样,已经让大家认定,全部的事情皆为他所为。
陆少骢已带着龙霸天暂且退居一侧,如看丧家之犬一般看陈青洲,眉宇间遮掩不住一丝得意洋洋。
三长老痛心疾:“青洲,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之前还死命否认,如今龙霸天出来了,你自觉再抵赖不下去了所以干脆招认?你……你……你真是……唉!”他重重从半空中落下手,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陈青洲反诘,态度上非但没有认错的愧疚之意,反颇为理直气壮,与他平日的谦恭大相径庭。
众人悉数怔忡。
陈青洲保持着单手负于身后的姿势,噙一抹如常的淡淡笑意:“我相信,很多事情大家其实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却从不坦诚地摊到明面上来大大方方地争斗,好像只要藏在背地里,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就可以真的如外象所呈现的那般团结和睦。”
“青洲,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五长老出声喝止。
“是胡说八道么……”陈青洲的笑意里谙出一抹浓浓的嘲讽,继续说自己想说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需要回答么?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
众人沉默不语。
陈青洲直视几位长老和堂主:“十年前,我父亲确实受了卧底警察的蒙蔽,确实险些给青门带来灭顶之灾。他为此丢了命,我们陈家愧疚无比,心甘情愿背负污点,受尽谴责。这些都是我们陈家罪有应得,都是我们陈家活该,我无话可说。反过来,我还要感谢许多叔叔伯伯爷爷们,纵使心中芥蒂难消,也依旧容纳我们陈家,并且看在我父亲的情面上,对我多有照顾。”
“但——”随着话锋的一转,陈青洲的表情也比之前冷然,“这并不代表,我就要让我们陈家至此沉沦,仰仗着大家的宽容龟缩在角落里。我要为陈家洗污点,要为陈家争脸面,要让陈家在青门内复起,敢问,这有什么过错?!”
“讲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强词夺理!”五长老厉声,“你是陈家人,你要为陈家复起而努力我们没有意见,可你怎么能损人利己?!难道陈家复起的代价就是破坏青门?!‘先有国,才有家’,放之我们青门里亦如是。假若没有青门,哪来的陈家?!你们陈家还有什么可复起的?!”
“是啊……没有青门,我们陈家根本没有复起的意义……我们陈家本就是为青门而存在的……”陈青洲喃声,转瞬眸光凛起,“虽然我确实做了那些事,但我从不是抱着损害青门利益的意图。自觉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你还真没脸没皮。”不止五长老哂笑,其余人大概也是觉得陈青洲的话可笑至极。
陈青洲亦哂笑:“难道只允许陆振华将我们陈家赶尽杀绝,不允许我们陈家为了自保做出一定的反抗之举?”
骤然陆振华就被直接点名道姓了,大家的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到他身上。
陆振华的表情先摆出微微一怔,继而笑了笑:“青洲,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青洲却不与陆振华直接对话,仍然面朝众人:“我父亲去世后,青门不可一日无领导者,陆伯伯作为贤者,接替我父亲的位子,也无可厚非。这十年多来,大家跟着陆伯伯确实过得不错,看着青门渐渐恢复元气,我的心里是高兴的,对陆伯伯也是感激的。”
“然而,‘一山容难得二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便我们陈家下了台,也逃脱不了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命运。”
“青洲,你想多了吧?被迫害妄想症?”三长老皱眉。
“想多了么?”陈青洲毫不遮掩面容上的讥嘲之色,“各位长老,明人不说暗话。我一开始就说了,很多事情大家其实心知肚明的,只是缄默其口。反正今天都是来审我的,不妨都掏心掏肺一点。”
他清黑的眸子深敛瞳仁:“十年前,我父亲惨死车祸,没多久我就离开海城,在外漂泊十年之久,你们真的只认为是我们陈家没脸继续呆在海城所以暂时外避而不是逃命?”
“三鑫集团当年是由陈、陆、黄三家人共同创立,我们陈家早无一席之地,我回来海城之后始终游走在边缘。而荣叔,他只是去坐牢,他不是死了,十年间可曾为他保过一分的利?连集团上市,他都说自己是舔着老脸要来的股份。好,或许我们陈家是罪人,我们没有脸皮去争取;或许荣叔十年来因为没有人身自由所以没有为青门尽过力。但如今我们全都回来了,快一年了,何曾真心实意地给过我们机会?确定陆伯伯不是防贼似的防着我和荣叔?确定这不是打压?”
“关公庙落成典礼当日,少骢利用人质将我引至城楼,打算围剿我们陈家。众位长老,你们当时就在关公庙里的酒宴上,你们敢拍着胸脯说,你们完全不清楚后面生了什么事?”
陆少骢闻言脸色铁青。
陈青洲尚在继续:“如今,我和大长老联姻的原因为何,难道众位心中真的没有数?”
“现在你们设下埋伏,统一站在我的对面,难道不是陆振华所驱使的?一件事一件事地搬出来与我对质,难道真的是我所犯之错误必须以这种方式审问我?”
他抬起手臂,隔空划过,苦笑:“从你们一行人共同踏进这个门,或者说从你们决定要在接亲的时候讨伐我,难道你们心中都不清楚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一桩桩,他细数下来,全都用的反问句。稍稍顿了顿,他平静地自问自答:“知道的,你们其实全部都知道。知道有陈、黄两家在的一天,陆家就不会安宁;知道青门内其实分了阵营,陆家一方阵营,陈、黄两家一方阵营;知道我们双方阵营私底下互为敌手,你死我活。你们清、清、楚、楚。”
一字一顿的四个字,伴随着陈青洲对大家的一圈环视。
最后他缓下声音,淡淡道:“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陈、陆、黄三家,早已恢复不了以前相亲相近的兄弟关系,不用再粉饰太平。今天就由我来挑明,陆家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绝不坐以待毙。损害青门利益非我所愿,再无下次,因为现在我要立下话,我们会和陆家明着来。”
众人一时沉默,但场面并不安静。
原本潜藏于围观人群中的陈家的手下,由此彻底明白过来陈青洲认下那些行为的原因。他不是要妥协,他不是不争取,他没有抛弃所有追随陈家至今的人,他只是迫于形势换了一种方式,他是要为陈家坚守到底的!
大家全部都自觉出列,不约而同地涌向陈青洲,于陈青洲的面前形成阵仗,如方才荣一那般弯腰行礼,齐齐地喊“二爷!”,然后再一个接着一个坚定地站到陈青洲身后。
一下子,陈青洲不再形单影只,彻底与各位长老和堂主形成泾渭分明的对峙之势。
荣一笑了——虽然不知这样子直接撕破脸后将面对的是什么,但真心舒畅多了!不用连被动挨打都那么憋屈!他早就看不惯这一群人的道貌岸然!反正今天他们全部的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地围堵在这里为了狠狠地欺负陈家!一件事紧接着一件事地肯定是得没完没了!不如要打要杀要死要活干脆痛痛快快地来算了!
陆少骢唇边的弧度戾气深深。
傅令元目光幽暗,凝于陈青洲身上。
陆振华鹰隼般的眸子眯了眯。
几位长老和堂主均怔怔无言,且如果仔细观察,俨然可见疑似尴尬、难堪、窘色诸如此类的表情。
五长老到底在长老会呆得时日不够,不若其他长老稳,最先跳脚:“青洲你反了你!我们在和你好好说话!你误会我们曲解我们也就罢了!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儿?!”
“五长老不要紧张,他们没有想干嘛。他们觉得应该公平一点。毕竟现在的情况让我们感到不安全。”陈青洲淡声,目光示意包围了整个院落的那些打手们,“并非针对各位长老和各位堂主,抑或对青门有任何不满。只是防范陆振华已成为我们的本能。”
又一次指名道姓,毫不遮掩。正如他方才所言的,自此公然。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陆振华。
不等陆振华说什么,三长老率先忍不住开腔:“青洲,有你这么对待长辈的吗?你和陆爷之间何时水火不容过?我们理解你可能是因为如今陈家只剩你一人,加之你父亲遗留下来的问题,致使你总疑心陆爷不容你、青门不容你。”
陈青洲不予理会他的继续惺惺作态,只看着站在一起的大长老和陆振华,继而目光倾向于大长老,礼貌地问:“我做的事情我已经认了,婚肯定是不结了,那接下来呢?”
“青洲,你……”大长老神色晦暗不明,语气亦复杂难辨,只这三字之后,没了下文。
陆振华在这时凛着眉峰主动站出来半步,做叹息状地摇摇头:“青洲,你确实误会我了,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
“嗯,陆伯伯,就当作你没有。”陈青洲眼里带讽。
陆少骢倒直性子得多:“陈青洲你不识好歹!”
陈青洲但笑不语。
五长老和三长老均不再言语了,不知是被陈青洲过于直白的话给刺得没法虚伪了,还是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情况他们不宜再出面。
全部的人,一瞬间起,似乎全都在等大长老的定夺。
大长老注视着陈青洲,迟迟未曾开口。
……
黄金荣被那一口痰呛得岔了气,半晌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倒进沙里抓着脖子,随后咳得翻天覆天,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手下先叫来酒店的医护人员,医护人员处理不了,合力把黄金荣抬进轮椅里,送下楼,送上车,急急地带他赶往医院。
半途中,黄金荣翻过身便咯血,把手下吓坏了:“荣叔!你一定要撑着点!很快就到医院了!你会没事的!”
“青……青洲……靖沣……”黄金荣从黏稠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字眼,满口血污沾染着唇齿,眼睛翻了三分之二的眼白,手颤颤的,像要指出窗户外面。
手下忙不迭安抚:“已经去了!按照你的要求把所有的弟兄全部都调遣去了!二爷一定不会有事的!荣叔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黄金荣动作艰难而迟缓地摇头:“我……去……”
手下知晓他的意思,坚决阻止道:“不行!荣叔你现在必须得去医院!靖沣交给我们!”
黄金荣着急,眼睛瞪得如同龄般大,手脚挣扎着,竟是要从椅座里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