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濂压抑着心口的不甘与怒意,语调僵硬地说道:“兰舟,你在胡说什么!舅父何曾推你下水了。”
下一瞬,季兰舟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身,她看着与平日里差别就更大了,平日的她,如弱柳扶风;此刻的她,挺拔如一杆长枪般钉在地上。
当她的目光朝王之濂射去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和凛然。
她明明是季兰舟,但又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季兰舟”了。
“我的大哥,就是你推我下的水。”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阴冷得仿佛从地狱而来。
大哥?!
季兰舟的这一声唤让众人登时一凛,感觉这药师殿内的气温急坠直下,仿佛霎时进入了腊月寒冬般。
好几个王家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香案上的那个牌位,心里浮现同一个念头:难道是大姑奶奶阴魂不散,附身到了季兰舟身上?!
几个王家姑娘只是想想,就是俏脸白,脸上惊魂未定,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是几位长辈还在这里呢。
王太夫人的面色也有些白,薄唇抿了抿,颤声唤道:“敏若。”
季夫人王氏闺名敏若,是王太夫人唯一的嫡女,是她年近三十才生下的嫡女。
王太夫人感觉心口被捅了一刀似的,疼痛难当:如果这是女儿的鬼魂还阳,那岂不是说女儿之死真与老大有关?!
王太夫人心里说不出的复杂,不动声色地对着身旁的老嬷嬷使了一个眼色,老嬷嬷立刻就心领神会,赶紧把殿内的僧人都给请了出去。
季兰舟对于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还是目光冰冷地盯着王之濂,让王之濂感觉脚底涌起一股寒意,就像是踩在了湿冷的阴沟中一般。
“大哥,你还记得吗?”季兰舟对着王之濂又唤了一声,声音阴测测的,“那天我去后花园的湖边散步,意外看到了你和四弟媳在亭子里纠纠缠缠……”
听她提起王四夫人,王家人又是神情一变,之前王之濂与王四夫人偷情被捉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王四夫人当然是不能留了,由王太夫人做主,让王四老爷把人给休了。
那件丑事后,四房就一直闹着要分家,问题是,这分家也要有家可分才行。
钱。
如今王家最大的问题是缺钱,也正以为这个原因他们四房人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季兰舟是他们唯一的财神爷了。
此刻王四老爷一听到季兰舟提起王四夫人,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向王之濂的眼神就像是野兽看到了猎物般凶狠。
“王之濂,原来你和那个贱人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厮混在一起!”王四老爷咬牙启齿道,想着他的嫡次子才四岁,就觉得挠心。
“老四,你别听她胡说!”王之濂的脸色更难看了,拔高嗓门斥道。
季兰舟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看着王之濂的眼神又冷了一分,接着道:“我本来打算离去,却意外听到了一个秘密,原来你不是母亲亲生的。”
这一句话犹如平地一声旱雷起,炸得殿内王氏三辈人都说不出话来,王太夫人皱了皱眉,浑浊的眼眸中露出一抹难以置信,脱口道:“敏若,你胡说什么!”
王之濂瞳孔猛缩,脸色微变,那神情仿佛在说,她怎么知道的!
即便是王之濂什么也没说,其他王家人也能从他脸上窥到一丝真相。
假若王之濂真的不是王太夫人之子,那么他到底是哪里来的?!
仿佛在回答他们心底的疑惑般,季兰舟又道:“当年母亲生了死胎,稳婆又说母亲产后伤了身子,恐怕是很难再有孕了。父亲就把外室子偷抱回来了,装作是母亲生的……”
随着她的一字字一句句,王之濂的脸色愈来愈白,就像是一层遮羞布在大庭广众下被硬生生地揭开了。
王太夫人的身子摇了摇,面白如纸,她身旁的老嬷嬷低呼了一声:“太夫人!”她连忙伸手搀住了王太夫人。
王家另外三位老爷面面相看,脸上有愤怒,有轻蔑,也有不甘。如果他们这个大哥只是个外室子的话,岂不是比他们这些庶子还不如!当初他根本就没资格继承宣武侯的爵位!
季兰舟看也没看其他王家人,她静了一息后,突然就往前走了一步。
王之濂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中慌乱地想着:“季兰舟”怎么会知道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说她……她……
季兰舟说得越来越慢,“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把我推下了湖……我在水里挣扎着,我拼命地叫着救命,可是你非但没救我,还用一根竹竿把我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大哥,你好狠的心啊!”季兰舟厉声道。
王之濂脚下一软,左脚被右脚拐了一下,摔倒在地,脑子里慌得一片空白,“不是,三妹妹,是你自己掉下湖去的,我是想救你的!”
对,他拿竹竿并不是想杀王敏若!
话落之后,四周霎时就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
这诡异的寂静让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般,王之濂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嘴巴张张合合。
其他人都明白了,王敏若假托季兰舟之口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他王之濂不过是外室子。
他王之濂不但与弟妹偷情,还谋害了亲妹!
王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如石雕,不过是短短的一盏茶功夫,她就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颠覆了。
她的儿子不是她生的,而她唯一的女儿竟然是被王之濂这个孽障谋害!
忽然,王太夫人双目圆睁,目光如利箭般射去,疯似的质问道:“王之濂,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杀了我的敏若!是不是,是不是!!”
王太夫人形容癫狂,那悲切哀伤的嘶吼声自喉底逸出,失声痛哭,泪水如雨般滑下脸颊,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悲痛与愤恨。
王之濂垂死挣扎地喊道:“母亲,不是这样的!……三妹妹不是我杀的。”
此时此刻,无论王之濂说什么,王太夫人也不会信他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泪如雨下,斑驳一片。
“敏若,敏若……我可怜的敏若。”王太夫人哭喊着朝季兰舟踉跄走去,一头扑在了季兰舟身上,把她纤细的身形紧紧抱住,嚎啕大哭。
“敏若,是我对不起你!”
王太夫人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溢满泪水的眸子里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
她子嗣艰难,这大半辈子只有一儿一女。
当年,女儿王敏若忽然在侯府的后花园落水而亡,王太夫人悲痛欲绝,等冷静后,就觉得有些不对。
长子王之濂也没细查,就口口声声地说女儿是为夫殉情。
当时,她就怀疑女儿王敏若的死可能王之濂有关,却不敢深究……
王之濂是她的嫡长子,儿子与女儿,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要是有个万一,王家的爵位与家业岂不是都要便宜了下头几个庶出的?!
为了王家的利益,王太夫人只能装聋作哑没有深查,可是,她万万也没想到,老侯爷竟然在子嗣上摆了她一道,王之濂竟然不是她的儿子。
她唯一的血脉只有女儿王敏若和外孙女季兰舟,然而,这些年来,她为了王家,不但没有追究女儿的死,更由得那些外人作践自己唯一的骨血!
只是想想,王太夫人就觉得一口老血呕在了胸口,想起这些年来王之濂和他的孽种们恬不知耻地挪用季兰舟的家产,还非要季兰舟嫁给王廷惟这个断袖,意图毁她一生的幸福!
可恨!实在是可恨!
王太夫人越想越是恨,越想越是悔,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似有一股怒浪在心口汹涌地叫嚣着,嘶吼着。
王太夫人哭得是眼泪鼻涕一起流,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被老侯爷害惨了!
季兰舟静静地由着王太夫人抱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深邃如无底深渊般,与周围那骚动的王家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四年了,她耐心地等了四年,筹谋了四年,终于让真相大白,让母亲没有平白冤死!
季兰舟的眼睫如蝶翅般扇动了两下,眸底掠过一抹哀伤,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去岁,王家被皇帝夺爵,又被赶出了老宅,不得已,王家遣散了大量的下人。
季兰舟早就在等这一刻了,她让人买下了几个王家的老人,有的是当年服侍过老侯爷的,有的是在王之濂那里服侍过的,有的是四年前在后花园洒扫的丫鬟婆子……
有了这些人的卖身契在手,几乎没费什么力,她就问道了一些事,比如老侯爷当年有外室,比如王之濂与王四夫人早有奸情,比如王之濂悄悄去拜访过老侯爷的外室……
这些线索本来只是一些零散的珠子,直到她追着老侯爷的外室这条线查到这个叫白氏的女人也曾怀过孩子,而且也是在四十年前,那个孩子据说一生下来就夭折了。
可是,这外室还是十分得宠,老侯爷在世时隔三差五地来看她,老侯爷死后,就轮到了王之濂,他还特意给白氏在城西的玳瑁胡同买了一处宅子。
季兰舟特意找人去戏楼里接近白氏,套白氏的话,白氏被人恭维得飘然欲仙,就说了几句真心话,她有个儿子,出息得很,她就等着安享晚年,当个老封君。
彼时,季兰舟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王之濂的身世恐怕大有问题,为此,她不惜重金派人把当年的稳婆找了出来,终于确定了王之濂是白氏之子。
当确定了这一点后,季兰舟心底差不多有了答案,那些散乱的珠子一一地串了起来。
可想而知,王之濂的身世肯定是见不得人的,这个秘密对他而言,比他与王四夫人偷情的丑事还要严重,一旦暴露,他的爵位必将不保,甚至于,他可能被王太夫人赶出侯府……
如果这个秘密被母亲知道的话,王之濂会怎么做?!
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她没有证据,虽然有些事还真是她的猜测,但是季兰舟考虑半个月后,终究决定放手一搏,借着母亲的忌日来诈一诈王之濂。
她成功了!
她终于完全明白了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白了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真相几乎如她预想的那般,残忍得令人心寒,就像是已经结疤的创口再被解开,伤口上血淋淋的,血肉模糊。
季兰舟俯视着还瘫坐在地上的王之濂,目露悲凉。
即便他是外室子,他还是王家人,还是她的舅父,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