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你看,这是什么?”
“嗯?”岳凝转头,看向托盘,“看什么?”
秦莞眨了眨眼,仔细的却看托盘,她将托盘端起来,左右晃了晃,这一晃,许是对着光线的角度改变了,原本黯淡无光的碎纸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岳凝也注意到了,“啊,我看到了,那是什么……”
说着,一把握住了秦莞的手,而后缓缓的压了压托盘,这一压,秦莞便找到了那会光的东西,她索性将那碎纸拿起来,对着窗口的方向看,如此一看,那会闪光的东西更为明显了,“这是……金粉?”
“金粉?”岳凝探头,和秦莞凑在了一起看那碎纸块。
灰色的纸块被腐坏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早没了纸张的纹理感,可就在纸块中间,一星极其细小的犹如灰尘一般的金粉镶嵌其中,若非巧合被秦莞现便会被漏掉。
“宋柔是被人割下了脑袋才死掉的,不是吞金而死的,她肚子里怎会有金粉?”
秦莞的指尖从那纸片上拂过,眉头紧紧皱着,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金粉……”
她眼底闪过深沉的思量,某一刻,忽然眼底一亮,“我知道了!”
岳凝忙看着她,“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这是什么纸了!”
岳凝微愕,“知道这是什么纸了?”
秦莞颔,“这是曳金笺!”
岳凝歪头想了想,“就是有着小洒金笺之称的曳金笺?”
秦莞点点头,岳凝便又道,“你怎知道的?”
秦莞指着纸块上面的金色光点道,“这个并非金粉,若是金粉,我们拿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就能看到,你仔细看,这个色泽并没有金粉那般亮,这是石黄。”
岳凝哪里知道这些,这石黄更是没听过,秦莞便继续道,“洒金笺你是知道的,是贵族用纸,便是如秦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也只用来在府上大宴之时写拜帖之用,绝没有随便拿来写信或临帖练字的,而这曳金笺,虽然也比寻常竹纸贵,却比洒金笺便宜许多,且曳金笺出自南边,只因南边盛产石黄,而这石黄,乃是用来做金漆用的。”
说着秦莞双眸微狭,似乎是在回想什么,“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曳金笺制作时,并非是直接用石黄染色,只因石黄质硬,无法和纸质相融,通常,是用生金漆加入木浆之中,而后做成纸,这种纸,除了颜色类同洒金笺之外,还有淡淡的漆树香味,这种香味比漆的味道淡了许多,再在上木浆的味道,十分受寻常贵族的青睐,前朝有‘一纸金笺枕底香’的诗句,意赞学子们枕纸而眠寒窗苦读,而因为曳金笺有特殊的香味,所以闻着此纸香味入眠,在梦中也在读书习字,许多人看到这诗句以为是洒金笺,其实是曳金笺。”
秦莞娓娓道来,岳凝看着秦莞如此,只叹自己所学所看的书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这个……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如此倒也说的通了,曳金笺在南边更为常见些,那人用来写信用的是曳金笺也算合情合理了。”岳凝说着又呼出一口气道,“这下你总算是安心了吧,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秦莞微微颔,看着白瓷盏里面还裹着一团的曳金笺摇了摇头,“好了,剩下的可以扔掉了,墨迹都没了,何况这案子也有了定论。”
岳凝看着秦莞的眼神略带两分赞叹,“你还真是什么都要弄的明明白白的。”
秦莞叫来茯苓,吩咐她将白瓷盏端下去,这才笑道,“修习医道,若是没有这个心思,那遇到了疑难杂症可怎么是好,不明白的,存疑的,自然都要弄的清清楚楚。”
岳凝颇为感佩,“我还从未见过你这么小的年纪便懂的这样多的,难怪祖母这样喜欢你,既有天分,又知道用功和努力,自然能有比其他人更高的成就。”
秦莞摇摇头,给岳凝倒上一杯茶,“也并非如此,大抵是喜欢学医。”
岳凝端起茶盏来,“是啊,做喜欢的事,总是愿意花心思和功夫的,只不过寻常女儿家,多喜欢琴瑟书画这等风雅之物……”
这话题一转,秦莞笑道,“郡主这意思,可是在赞自己也非寻常女儿家?”
岳凝扬了扬下颌,“难道不是?”
秦莞闻言失笑,便是站在一旁的茯苓都掩唇笑出声来,一时屋子里和乐一片,既然说到了这些,岳凝又仔细问了秦莞都看什么书,秦莞面上不动声色,回答却尽量模糊简单,不多时便又悄无声息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二人谈笑风生,时间不知不觉便被消磨了一下午,眼看着天色不早,岳凝方才提出了告辞,只叮嘱秦莞,第二日早些去侯府。
秦莞已连着去侯府多日,倘若哪日不去,岳凝便多为不惯,秦莞闻言只得笑着应了。
送走了岳凝,茯苓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郡主人真和善,起初见她,还觉得她身上气势凛人,现在看她和小姐成为好友,奴婢也替小姐开心。”
秦莞唇角微弯,自然认同茯苓所言。
进了房门,秦莞又朝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值秋夕节庆,府里却安静的很。”
茯苓正收拾茶案,闻言点头道,“可不是,夫人都没带着少爷和小姐们出府,府里正院成了禁地,还有这几日,府里好些下人被卖出去了,有说手脚不干净的,有说好吃懒做误了工,不过奴婢猜,多半还是因为老爷的病。”
秦莞眉头微皱,心底狐疑更重,秦安的病闹得这般大了?
这么一想,秦莞又问,“二少爷那边呢?”
茯苓摇摇头,“二少爷那边反倒是没动静了,这几日夫人在整饬内院,前些日子清理水井的工都停了,被卖出去的,有些怕是因为议论了老爷的病。”
茯苓面带心悸之色,“奴婢已经嘱咐了那四个了,这几日不要乱说话。”
秦莞弯唇,“茯苓越来越有大丫头的风范了。”
茯苓不要意思吐了吐舌头,“自然不能给小姐丢了脸面。”
主仆两又说了一会子话,用了晚膳,秦莞又开始做药,可等到药粉磨了一小半她方才猛地醒过神来,她根本不必做药了!燕迟不着急走,她做什么药啊!
将药杵一放,秦莞心中又生气恼。
茯苓见此诧异的道,“小姐怎么了?”
秦莞连着许多日晚上都要做药,可谓是十分用心了,今日却怎么不做了?
秦莞轻哼了一声,起身朝浴房走去,“不做了,以后得了空再做,今夜我们早点歇下。”
茯苓眨了眨眼,没明白秦莞这情绪变化从何而来。
沐浴躺下,秦莞不着痕迹的道,“这几日可曾见有谁在我们院外徘徊的?”
茯苓摇头,“没有啊,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秦莞便看着帐顶沉思起来,难道那四个“晚”当中真的有凶手的眼线?
这么想着,秦莞又摇了摇头,“没什么,从明天开始,我要给自己做些补药吃吃了,虽说医者不自医,可我忘记了从前的事,总不好拿着这个去外面寻医问药。”
茯苓便有些心疼,“小姐可有不适?”
秦莞宽慰道,“那倒是没有,只是有些事还是记不起来,你不必担心,快歇下吧。”
茯苓这才熄了灯,在外侧的小榻上面歇下了。
……
……
一夜无梦,秦莞晨起又去院子里走动了一番,用完了早膳,开了一张方子,只让茯苓带着晚棠去府中药库拿药,方子只是寻常的补方,且大都是补脑的,方子只消让钱百韧一看,他便知道秦莞的病灶在何处,不消多日,府中自然都知她的毛病。
拿了药回来,秦莞先做了小半个时辰的药,等到门房说侯府的人来接时秦莞方才出了府门,来的自然还是白枫,秦莞上马车,直奔侯府。
今日的侯府似乎比往常要宁静些,随着霍怀信在宋柔案上找到了方向,在安阳侯府上空沉了多日的阴霾也即将散去,到了太长公主院的时候,太长公主亦心气舒畅许多。
“善人有善报,安阳侯府世代忠良,家中老小亦行善积德,若如此还被牵累下去,那老天爷真是不长眼了。”太长公主拉着秦莞的手,“听说秦府今年没去丽水湖那边?”
秦莞便道,“灯船是捐了的,只是叔父病了,老夫人又是信佛不喜热闹之人,今年便没去那边赶热闹,这几日府中很是安宁。”
太长公主颔,“原来如此,是什么病?可严重?”
秦莞摇头,“这个秦莞倒是不知,不过应该并非寻常的伤寒脑热的小病。”
太长公主听到这便明白了,秦府没有让秦莞给秦安诊治,思及此,太长公主心底也有了数,便道,“你叔父正值壮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过一阵子就好了。”
秦莞点头应是,正说着话,岳凝忽然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我就知道你来了,给祖母请完脉了?”
秦莞点头,“请完了,怎么了?”
岳凝叹了口气,“魏公子病了,病了好几日了,竟也不说,昨天我回府才知道,你既然给祖母请完脉了,不如过去东苑看看?”
秦莞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便站起身来看着太长公主。
太长公主问道,“什么病?可严重?”
岳凝摇了摇头,“似乎就是伤寒,不过伤寒也可大可小,他只让自己属下出去买了药,吃了这几日也不管用,冷的都需要升起火炉了。”
太长公主叹了口气,“莞丫头,那你过去瞧瞧吧,反正也不费事。”
秦莞点点头,辞了太长公主,和岳凝一道往东苑去。
“郡主是怎么知道魏公子病了的?”
岳凝一身劲装,面上犹带薄红,“刚才我去演武场,却没见到魏公子,问了一下演武场的下人,说是魏公子已经好几日不去了,我心中生疑,就命人去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说是三日前魏公子身上就时冷时热了,却没说,霍知府来查案的时候,他也没说过,只叫下人搬了火炉去房里,秋日虽凉,哪里道需要火炉的时候,我猜病的有些重了。”
霍怀信前日还来找了魏言之画魏綦之的画像,三日之前她也见过魏言之,当时倒没看出来他病的多重,秦莞只觉哪里有些奇怪,却一时没想明白。
很快,秦莞和岳凝一起到了东苑,岳凝熟悉地方,带着她到了魏言之的房前。
“参见郡主——”
房门之前守着两个年轻的男子,皆和魏言之年纪相仿,二人对岳凝十分恭敬,却在看到秦莞时略有疑问,岳凝便道,“你们公子可在里面?听说你们公子病了,我来看看他。”
两个侍卫面生喜色,其中一个笑着拱手道,“请郡主稍后,小人这就去告知公子一声,公子有些不适,眼下正躺着呢。”
岳凝便点点头,魏言之到底是男子,自然要整理一番着装才可相见。
秦莞也站在一旁,眸光一扫,看着这东苑的布局,虽然是客用,可东苑的一应房舍也十分阔达宽敞,亦是雕梁画栋精美非常,眸光一扫,秦莞看到了留在外面的另外一个侍卫,那侍卫一身蓝袍,身姿挺拔,在岳凝和秦莞的面前低着头站着,模样十分恭敬,因是如此便也看不到其眼神,秦莞转了眸光,正在这时,屋门开了。
“郡主,我们公子请您进去……”
岳凝应了一声,当即带着秦莞入内。
一入房门,秦莞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屋子里比她想象之中更热,而她一眼就看到了窗边放着的火炉,那是一种造型十分精巧的高炉,有一个葫芦状的炉腔,这屋子里未装地龙,只有这样的炉子才能生大火,让屋子里这样热起来。
秦莞目光又一转,只见屋子前窗关着,后窗却是开着,开着窗屋子里也这样热?再一看,只见旁边还放着一只瓷盅,似乎是熬药的,的确,这样的炉子自己熬药也省了功夫。
这么想着,秦莞侧耳一听,当即听到了轰轰的炉火声,心中随即一定,原来这炉火生的这样大,难道魏言之的病当真重成了这般?
又往里面走了两步,秦莞这才看到了和衣而站的魏言之。
几日不见,魏言之如今的确见了病容,他站在内室门口,里面只着了中衣,外面除了外袍之外还披着一件斗篷,这样热的屋子,还要披着斗篷,再加上墨披散着,一股子病弱之气油然而生,岳凝一看之下已惊道,“魏公子怎病成了这般?”
魏言之唇角扬起一丝苦笑,“真是失礼了,拜见郡主,九姑娘——”
说着走上前来,“二位请这边坐。”
他将二人请到了临窗的小阁里,早先进来的侍卫为三人沏上了茶来。
秦莞落座,鼻端除了茶的味道,还有一股子药味儿,因魏言之自己熬药,可想而知屋子里全都是药味儿,凭着这味儿,她已分辨出这药的确是寻常的治伤寒的药方,秦莞眸光微转,“魏公子喝了几日药了?”
刚问完,魏言之便轻咳起来,“三日了,喝了两贴。”
岳凝蹙眉,“你去哪儿买的药?”
魏言之看向那侍卫,那侍卫忙道,“就在城东的同善堂。”
岳凝摇头,“同善堂的老先生哪里比得上九姑娘,你既然病重,九姑娘又天天过来,你怎不派个人来请九姑娘帮你看看?”
魏言之又咳了两声,苦笑道,“郡主哪里的话,九姑娘非坐诊的大夫,哪里能随随便便为别人看病的,言之不敢麻烦九姑娘。”
岳凝挑眉,这边厢秦莞缓声道,“魏公子太拘谨了,我们如今也算相识,秦莞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本分,哪里有麻烦一说?”
岳凝忙道,“可不是,你太见外了,我今日带着九姑娘过来,便是想让九姑娘为你看看的,九姑娘人都来了,你也莫要推辞了,先让九姑娘为你问脉吧。”
秦莞站起身来,魏言之又咳了两声,一脸的歉疚之色,“这……实在是多谢郡主和九姑娘了。”说着,自然也不好再推辞的挽起了衣袖。
秦莞走至魏言之身边,指尖搭上了魏言之的手腕。
一边问脉,秦莞一边看魏言之的面色,只见魏言之面白而唇干,眼眶之中还隐见血丝,的确是病中之容,她沉下心来,仔细的为魏言之问脉,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岳凝看着略有些担心,“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秦莞看着魏言之,“魏公子的伤寒来的有些急,脉象燥浮,体内寒气甚重。”顿了顿,秦莞道,“魏公子莫非是用凉水沐浴了?”
魏言之眼底微讶,“九姑娘……真乃神人也!”
说着又苦笑道,“此事的确怪言之自己,三日之前,言之去演武场回来之后身上重汗难耐,一时等不及热水,便干脆用了凉水,说来失礼,此前在京中时,便是冬日里言之也可用凉水沐浴的,是以当时言之并未在意,可也不知怎么,这次竟然病了。”
岳凝听的满眸的惊讶,“魏公子怎……难道是府中下人不够尽心?”
岳凝只以为是府中的下人得了吩咐而不动怠慢了魏言之,魏言之却急忙摆手,“不不不,自然不是,是言之自以为身强体壮莽撞了。”
岳凝叹了口气,“魏公子一路从京城来,本就辛劳,后来又忧思深重,身体只怕不比往常的,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
秦莞收回手,“换个方子吧,眼下公子用的方子是治寻常伤寒的,公子此番的伤寒有些不同。”说着,转身看那侍卫,“烦请取来纸笔……”
那侍卫看了魏言之一眼,见他点头,忙去了内室,不多时,捧着纸笔走了出来。
秦莞抬眸一看,眼眶顿时一缩,那侍卫手中拿着的,竟然是曳金笺。
因前日才辨别出了宋柔胃里的是曳金笺,所以秦莞乍看之下当即心神一凛,可再一想,南边曳金笺多见,要么是秦府备下的,要么是他自己买的,都有可能。
如此秦莞敛了心神,缓声道,“我说,你写,桔梗,细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