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生之前,我就是一个凶手了。”
带着颇可玩味的笑容,袁当看着云冲波,慢声道:“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袁当本是双生子,出生时一死一生。对乱世当中的底层家庭来说,这真是毫不稀奇,只有袁当自己才知道,那个兄弟,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中!
“很奇怪,的确很奇怪,还在出生之前,我居然已有了意识……能够感觉到营养的不足,能够预想到未来……两人一起死掉的未来,而,比那更重要的是。”
仔细端详着云冲波的神色,袁当淡淡道:“我还拥有能力,将他扼杀掉的能力。”
并不能说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作到的,袁当只知道,在自己“想要”独占母体的全部营养之后不久,那个兄弟便停止育,渐渐萎缩。
“在那时,我感到,我从他手中夺过来的不仅是‘生存’,还有‘命运’……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命运?”
忽地明白过来,云冲波失声道:“那个人,你的兄弟,他……也是不死者?!”
点点头,袁当道:“到底是谁,可说不好,总之我们两个,一是‘三分’、一是‘三别’。”
自知道袁当身为不死者以来,云冲波就想不明白,袁当以一人之身,为何竟能容纳两件太平天兵?直到现在,方知道原委,虽仍觉有不明白之处,却到底有所解释。
此后无话,不过长大成人--正值乱世--要知小天国之能起事,没有朝廷的“配合”,那终是万分困难。
袁当生于平民家庭,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又值此乱世,更加艰难,至十七八岁时,家里终于不能支持,适逢当地抽役,他将心一横,便从了军,充作夫子。
“然后,没有多久,我因为饿到不行,偷吃东西,被长官现,一顿拳脚,活活打死了。”
“死了?”
猛一怔,云冲波却旋就明白过来,知道至此方说到大关节处,果见袁当竟也有些出神,道:“然后……我就遇见了太平。”
暗算点头,肚里道声:“难怪”,云冲波自己也是太平从生死界上救回来的人,自然知道那穿梭时光洪流当中的大能,虽然太平曾再三强调说那当中实有极多巧合,极多侥幸,但在云冲波想来,却总觉以太平之无所不能,再多困难,也难不倒他。
“那一次,让我知道了很多……也是那一次,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扫云冲波一眼,袁当淡淡道:“生于我之后三千年的不死者,上应丑刀蹈海的不死者……因为你,袁某才能得享灿烂今生。”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袁当对蹈海的态度就令云冲波极为困扰,就算到现在,在梳理、了解了几乎全部历史之后,他仍然不明白,袁当所说的“灿烂今生、因你而始”到底是什么意思?曾怀疑蹈海尝在不经意间救助过未得志的袁当,却又觉得这似乎太过传奇。因为,对两人的性情生平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交集。
只听袁当长叹一声,道:“太平一众之能,超佚鬼神……时光洪流之奇,也真令人瞠目……”看看云冲波,忽道:“太平遇到你,在遇到我之前,或者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我大概也没机会遇到太平!”
“你是说……”
这下真是目瞪口呆,空自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冲波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好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吃吃道:“就是说,太平是先遇到我,然后……”
若分开来想,也不奇怪:太平超脱于时光洪流之外,虽然袁当在云冲波之前三千年,对他却并无意义,先遇云冲波、后见袁当,原是可以理解,但说是这样说,云冲波仍是难以接受。
“就是说,你再三对蹈海致谢,其实,不是谢他,而是……谢我?”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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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袁当在生死线上,被拉入时光洪流,见到了太平,并且,和云冲波那一次不同,他与太平所作的交流,长的多,也详细的多。
在这次交流中,太平告诉了袁当他的身份,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指出了对方本来的“命数”,该是自此而绝。
“但那却会是一种遗憾,因为你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特殊,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一共只出现两次的特殊。”
与云冲波当初相比,袁当与太平的交流要多很多:除了同样在时光洪流中进退,旁观自己的前世今生外,他更从宏观角度了解了天下大势,知道了小天国的现状,更得到了太平的提点,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所源,获得第一次提升。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太平与云冲波的交流,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之前,不死者也好,无数的强人智士也好,用尽一切办法,却也最多只能作到沿着时光洪流倒溯或前行若干年,隐藏于冥冥中的,那些不可测的规律与力量,使他们没法在自己的时空外施加任何影响。
“……直到,你。”
作过无数的尝试,积累下无数的经验,太平终能够在那个时间点上切入进来,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千载之前,虽然,只是一拳之力,但那一拳却救下了云冲波,更为这个世界带来无数改变。
“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改变。”
对袁当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成功,使太平终于能够作出另一个尝试:介入小天国的时空,那太平道历史上最为巅峰的时空!
“就这样,他救下了我,指导了我,启了我……他让我接受到了我自己的历史,让我得到了无数知识,把我从一个死人,变成了天下强者。”
“可是……”
一直就在想着一个问题,至此终于找到话头,云冲波皱着眉头向袁当问,为什么,重生过来的他,却成了太平道的敌人?
“你问这个?”
很好笑的看着云冲波,袁当道:“可以,你可以知道。”
“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能现,我不是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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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老老实实的回答,让袁当的眉毛立刻蹙起如山,却,又因为之后的说话而迅速塌落。
“我只是觉得不太对,这个梦和之前的很多梦都不一样,你的口气,也让我觉得很熟悉……”
想了一想,云冲波很肯定的道:“尤其是,你在说话之前,还要先背两句诗,这个习惯不好,想冒充人的话,就得先改掉自己的习惯。”
在云冲波,对袁当最刻骨铭心的记录正是风月身死一战,是役,蹈海从武技到心志,皆被袁当压倒性的击溃,而那似满蕴得意的“待到秋来九月八”的吟哦,更曾为蹈海带来无数噩梦。因此上,刚刚“长庚”的感慨吟诗简直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刺激,令他为之震动,也因之而生警惕。
“可是……可是……”
连说两个“可是”,袁当的脸上交替出现惊异、不甘、苦笑等种种表情,最后,终于变成抑止不住的狂笑。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袁当拍着云冲波的肩,对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的运气。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长庚,为了让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长庚……我摹仿他的每个习惯……却忘了,你认识的长庚,还生活在三千年前,还是那个小天国的干王!”
“等等,你是说?!”
袁当的笑声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云冲波想要追问,却被袁当用坚决的摆手阻止。
“这不重要,如果你能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
背着手,来回的踱了几步,袁当复看向云冲波,目光当中,又是云冲波没法看透的无尽深邃。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回答,但那也的确是一个答案,所以……现在该我来答你。”
“我,为什么要与小天国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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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无的笑声,尖锐、刺耳,朱子慕却恍若不闻,只是眯着眼,拉圆了弓--一松手,立听得血肉飞溅,似乎还有骨裂的声音。
却没有喜色,更没有欢声,朱子慕没有,敖开心没有,朱家的仆役下人们也一个都没有。
因为,那一箭虽然射中了目标,却没有将目标射杀—不,“杀”这个字,也许并不正确,对已经根本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又怎谈得上一个“杀”?
刚才,敖开心力拒山贼,识破伯羊,本该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不是对手,更被重手摧伤,虽觉伤势似乎不重—并无后患,却似吃他伤着筋骨,任怎么咬牙切齿,只是提不起力气。
伯羊行事,狠辣决绝,原是要取敖开心,争奈朱家侍女阿服却在这时翻脸出手,披起五龙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开心,这一下非但两人震惊,便朱家上下,也无不惊骇,方知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怀绝技,连珠矢,竟似已练成九杀之箭!
若近身放对,伯羊武功怪异狠辣,更有一身莫测毒功,朱子慕自觉讨不得好去,但她强在先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负伤而退,更占着弓强箭急,又守着一道大门,伯羊数度意图抢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伤。
见朱子慕箭法厉害,伯羊没奈何,遁入山贼当中,驱动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当真狠辣,箭不虚,专取咽喉之处,转眼已射杀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饶是山贼倚众抢攻,也在当前三人同时仆倒之后,停住脚步。任伯羊怎样阴着脸,也驱之不动。
若情势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开心皆觉略宽,却不想,伯羊数驱不动,竟是脸色一沉,出手如风,翩若游龙,转眼间,山贼尽吃他击倒!
这一下看似敌方生变,朱子慕却半点不敢大意,果见那一干山贼片时便又一一爬起,依旧攻将上来—动作却慢了许多。细看时,一个个目光呆滞,十分无神。朱子慕再箭时,更现,对方,竟是不闪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无双,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们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几?”
直言这干人已为自己药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觉,尤可怖者,便三管断、头颅裂,一时也不会倒下,依旧会向着朱家堡蹒跚而入。
“对了,就这样,射断双腿……但又怎样,他们还会继续向前爬……大小姐,你还得将他们双手射断……小心些,须得要进来了呢!”
眼前对方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缓缓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无不色变股战,只朱子慕依旧沉着脸,不为所动,额角却也有汗。
她虽是女身,却深知军战之法,原是存了个“擒贼先擒王”的心,只欲将那伯羊射杀,争奈对方实是狡如蛇,滑如鱼,隐身诸贼之后,全不予她机会,几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见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快了,箭上潜力蕴籍,着体时竟如巨木轰击,猛兽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坏去对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时,竟又射倒十余人于地,争奈山贼势众,依旧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见已将涌出门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说!”
听到家人苦劝,朱子慕却是面现怒意,叱道:“我那里也不去!”说着含恨挽弓,再欲箭时,却猛一震,箭虽离弦,却飞得几步便栽落地下,脸上更是一片血红—她这般箭,威力虽大,所耗却也极钜,这一下心意激扬,竟险险走岔真气,忙调息几下,却见山贼一近了。
“卜兄……在下,服啦!”
忽听敖开心一声长叹,声音当中,竟有沮丧之意。
“斗智斗勇,都是你胜了……咱家心服口服,却只想要一句话。”
目注山贼中央,敖开心道:“阁下心智卓绝,手段非常,却……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来作这番事情出来?!”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山贼居然一阵骚动,便即停住,倒是令诸人大感意外,便有几名朱家下人看向敖开心,眼光中颇显佩服。
“问得好……”
沉寂一时,伯羊方缓缓开声,当中却是无怒无喜,宁静若水,敖开心听在耳中,更感心悸,只听他缓缓道来,却是向着朱子慕说话。
“但,便不问时,我也须会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诉你说,我对你是真心爱慕……不是爱你那个美貌替身,爱得便是你这丑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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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在离开时光洪流之后,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国,但为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决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点下,袁当找回自己对往世的记忆,也找回了强绝无敌的武技与力量,仅此一步,他已胜过当时小天国阵中的多数不死者。
“我们不死者的身上,承载着无数往生的记忆,但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法清楚回忆起那一切,对此,你当有体会。”
见云冲波点头,袁当袖手道:“但我当日,却能豁然开朗,更同时取得‘三分’‘三别’之力,一夜之间,已手拥第七级力量。”
但这仍然不够,袁当很清楚,那力量虽强,那武技虽妙,却非自己之物,这一去路途艰险,若道中有变,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个地方,静静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这些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虑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尝着从没有品尝过的快乐,我从心所欲,不断自体内挖掘出更强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们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体内一样,源源不绝,并随着我的每一次尝试,而不断生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变化。”
远远比计划当中顺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时,袁当已将力量提升到第八级,亦相信自己已能驾驭那些似乎突然从脑中生的武技,高兴的他,决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国的地面。
“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当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我也每每会想,如果那三天我的进境并不顺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紧张和兴奋到睡不着觉……如果,我没有突然闪现出那个念头,袁某今生,又将如何?!”
他说着话间,情绪居然略显激动—云冲波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怔怔听着。
低叹两声,袁当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依旧上了路,却……不是去投小天国。”
在那之后,袁当用了一年的时间,行走天下,观地形,察民生,之间亦手不释卷,遍读百家经典。
“我进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过,把眼睁到要挣开,把耳张到要裂开,我看,我听,我记……我在想,想一个问题。”
“用整整一年时间,我来想这个问题,想要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袁当忽又停下,看向云冲波,眉头轻扬,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么问题……你可知道?”
“唔……”
犹豫再三,云冲波却想不出头绪—从来都觉袁当这人深不可测,他却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着坦然摇头的云冲波,袁当抿抿嘴,微微摇头,道:“……我想知道,小天国,到底是如何失败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看着云冲波,眼中闪烁奇怪的光芒,袁当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到底,将会怎样走向失败!”
“你凭什么!?”
怒意忽生,云冲波忽一下站起来,逼近几步,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自入锦以来,云冲波常常觉得,自己同时在过着两个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一夜又一夜的梦回,在他,小天国已非一段“蹈海”的回忆,而越来越成为“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渐渐会在迷茫中忘记掉自己到底是谁,忘记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因为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吗?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不断提高而近乎咆哮,云冲波更不会觉,自己的怒意并只是向着对方而奔涌。
--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愤怒?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痛恨?
怒斥着袁当的“软弱”、怒斥着袁当的“逃避”,浑没有觉,自己的言词已然混乱,自己所控诉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当的作为。
没有觉,直到骂到嗓子哑,骂到口中苦,骂到腹中出现隐隐的绞痛,骂到两腿都开始虚,云冲波的声音才渐渐低落,却,依旧不止。
“你为什么逃走,你为什么背叛……就算没有你,我们也几乎就取得胜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够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云冲波喉头,将他拎起,袁当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种很慢,却又很冷酷的声音,一字字道:
“……没有我?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必然走向失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可叹我却还以为你能明白……”
微一力,已将云冲波摔至十余丈外,袁当盯着他,声音当中,竟是越刻毒。
“我本以为你能明白,因为太平对你的高度称许,因为你曾经的百折不回,也因为……因为你那终究没有自弃的梦境。”
“但那又怎样?!”
“智者择善固执,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这道理,你便不配再与我说话……你,便给我死在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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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摔出去很远,云冲波跌在地上,浑身疼痛,整个人更都有些怔怔。
(什么道理?他到底想通了什么道理?)
很久以来,“小天国的必然失败”就是云冲波的一块心病,从公孙三省的言之凿凿,到长庚的忧心忡忡,都让他感到,也许,小天国,乃至太平道的梦想中,真存在着没法弥补也没法完善的致命缺陷,但一方面苦于自己的读书不多,一方面则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掉这些大人物的铨释,他始终没法搞懂那缺陷到底可能,或者说应该是什么。
(……想不出)
(但是,他想出来了……一夜之间,在投入小天国之前,他就想出来了。)
(尽管,他只是最底层的一名士兵,没见识没阅历,他却想出来了。)
(我和他……差得太远了啊……)
静静躺着,脸上的愤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失意。
“对不起。”
翻身站起,云冲波打一打身上的灰,神色已恢复平静,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哦?”
冷冷笑着,袁当道:“打不过……便说客气话了么?可惜,对我耍这一手,你简直是自取其辱。”
“随你怎么说好了……”
笑得很苦涩,云冲波低下头,表示说自己的确想不出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不甘心在这个人面前低头,但更想让自己在这混乱中看到方向,云冲波咬着牙,承认说自己不如袁当。
“我只想知道,小天国,或者说我们太平道,到底,为什么,必定失败?”
“请你……告诉我!”
“哀求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只认力量,求,是什么都求不到的!”
口气说得很重,但袁当还是叹着气,走到云冲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对目前的太平道了解并不多,甚至,对他们还有过很多想法,但我也知道,你对太平的忠诚与信心确乎存在,不然的话……你就没法凭自己的力量,从那个梦境中摆脱出来。”
转过身,背着手,袁当油然道:“但是,告诉我,你的忠诚也好,信心也好,到底……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云冲波自己还真是没有想过。
“我想,那是因为,太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吧……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没有说出的半句话,是“你也知道”,作为同样见过太平,同样确认过数千年后那太平世界的人,云冲波倒是不明白,袁当的悲观情绪为什么会这样强烈。
“对,你相信未来,因为你见过太平……所以你对太平有信心,你知道,不死者的努力终会有所收获,太平世界终将到来,所以,你会对现在的太平道有信心,你知道他们不会白白的牺牲,他们的梦想终究能够实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仍不明白袁当要说什么,却隐隐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的云冲波
“你应该明白的,其它任何人,都不会比我们更明白,只有我们两人……”
看着云冲波,眼中竟然浮现悲伤之意,袁当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太平他们能够在未来取得成功,除了证明太平世界并非镜花水月外,也意味着……失败。”
“五千年来,包括你我在内的每个时代……对太平的追逐都告失败……直到,他们的那个时代……到现在,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了?!”
……当然明白了。
太平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喜讯,一个强而有力的喜讯,告诉太平信众们说,他们所执的路未错,他们的梦想,终会在将来实现。
但是,对于那些奋斗于各个时代的强豪来说,太平的出现,却更是一个噩耗,一个强有而力的噩耗,在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们将没法看到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付出、他们的血与汗,一切的一切,都将作为失败者的一部分,湮灭在历史的风尘当中。
“这只是一个推理而已,和什么人性的认识,和对太平道的研究,都没有关系……所以,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那一夜,袁当被自己的推理震惊,明白到了自己将要投奔的目标,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事业。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会怎样失败,和为何会失败,我只知道这个结果,不会错的结果。”
“所以……”
“……不对!”
突然打断掉袁当的说话,云冲波觉得自己很激动,却又很混乱,没法整理出清楚的思路,只能晃着手道:“你等一下,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
抱着头,云冲波蹲在地上,袁当也没有去打扰他,袖着手,静静的看着。
“我觉得,你那样说,不完全对。”
终于调理好自己的思路,云冲波慢慢表达自己的意思:袁当的推测,最多可以说明曾经的小天国,和今天的太平道必定失败。
“但是,那是‘原来’的历史,那个历史当中,没有你,没有我……”
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小了下来,无它,云冲波自己也觉得太过勉强。
“是啊,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说,你和我,都是可以凭一已之力逆天改运的强人?我们中的随便那一个介入进去,就可以顶得上小天国全部诸王的作用?就可以挽回小天国失败的命运?就可以,让太平世界提前来到人间?”
声音中流溢着浓重的讽刺,令云冲波难以抬头,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在认可对方的意见?
(凭一已之力,改天逆地……这种事,可能么?)
(就算可能……这种人,会是我么?)
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令云冲波身上生出轻微的震颤,而袁当声音中的冷笑之意,亦是越来越浓。
“相信我,就算太平他自己,也不会这样想的……虽然对他了解很少,我却能感觉到,他必定是作实事的人……不会心存幻想,不会作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望……或者说,如果他真得要这样作了,那我只能有两种理解,要么,他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为了减少之前数千年的流血与牺牲,而不惜将自己的一切押上。”
宇、宙之说,是一切术法研究当中最深不可测的禁区,袁当相信,无论太平多么大能,也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不付出代价,更何况,若果真如他所愿形成了历史的大变局,当其冲会有所损失的,也必然是他。
“他已经是赢家了,手拥天下,最后的胜利者,历史的终结者……无论怎样变化,他都有输无赢,所以,我说,他可能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一个愿意为了让之前的数千年少流一些血而不惜赌上自己的圣人。”
而同时,袁当也认为,太平也有可能是一个被苦闷和无聊包围的老人,一个前半生在金戈铁马中冲杀并夺下一切的强人,一个后半世被繁文琐务困锁到没法动弹的巨人。
“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这样的冲突,并不好适应,也许,那个人,他是在期待着什么激烈的大变动也说不定,也许,他根本就希望我们能改变他业已获得胜利的历史,希望我们能给他带来新的挑战……”
“但,我更相信,这只会是他最微末的希望……一个能够取得天下的人,不可能这样应付自己,我想,他虽然有着希望,却绝对不会相信。”
“相信……以一人之力的介入,能够改变天下大势。”
似乎在看着云冲波的内心而说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象是从云冲波心底读出,从来都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甚至连性格也偏多随波逐流一些,就算在云冲波最狂放的梦中,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愕然抬头,因为,袁当此刻说出的,正是云冲波的心中所想,当然,在他,是绝没可能将这话说与别人知道。
神色若常,却有傲意浮现,袁当道:“太平怎样想,是他的事,但是,我,为何不能是这样的人?”
“人力有时而穷,但,我若成神呢?!”
“那么,你……”
似乎在黑暗中猛得看到光亮,云冲波一下子站起来,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莫名的冲动与期待充满了。
~~~~~~~~~~~~~~~~~~~~~~~~~~~~~~~~~~~~
袁当,并不想离弃太平道,并不想放弃太平的理想,就算是现了小天国的注定失败,他也没有这样想。
“很多人爱说什么‘若天命在我,则无不可为’,但那只是借口……天命,什么是天命?”
从来就是胆大包身的人,更是经已死过翻生的人,袁当很快就从惊愕和迷茫中走出,更立下志向,要以一已之身,逆天,改命!
“然后,我花了一年时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看、想,并试着去作。”
没有投向小天国,不是因为不想和这注定失败的事业共亡,而是希望跳出局外,去看清楚,想明白,小天国为什么会失败。
“知而后行。不然的话,我投向小天国,也不过是又多一柄画戟……小天国,缺的不是武器。”
对这种表述方式并不陌生,在梦境中,云冲波曾无数次听袁当用或冷笑或轻蔑的态度指蹈海只是一把刀。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我是找到了。”
“但是……你没有找到方法,是吗?”
不必听到答案,云冲波也几乎能感觉到那是什么:淡淡说着话袁当,神色若喜若悲,更似散着无尽惆怅。更不要说,在他所知的历史当中,袁当所为的一切。
“你知道吗,那一年中,我变化好大,我拼着命的去读、去学、去想、去寻找。”
“但。”
“我学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感到不知所措……到后来,我,我更会开始觉得迷失……迷失于太平的影子中。”
“我羡慕他,我尊重他,他竟能解决那个困境,寻找到实现太平的方法,但我更痛恨他……恨他,既然救回了我,又为何不告诉那个办法!”
“那个,行天道于人间的办法!”
只能旁观,云冲波没话可说,因为袁当的情绪显然经已激动,激动到了无暇去检点自己的语言与思路,无暇去现,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告诉云冲波,他现的那个“问题”,那个让小天国“必然失败”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行天道于人间……这个说法,和公孙的很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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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背着手,袁当喃喃道:“这两句话,稍微读过一些书的都该知道……”
“但,又有谁能明白,道师当年写下这两句感悟时,心中该是何等悲凉,又或是,是何等的,漠然?!”
“所以,才会有‘太上忘情’之说吧……有情之人,又怎能忍受这样的真理?”
微一翻掌,袁当左手心忽地出现一杯清茶,丝丝的冒着热气,与之同时,他右手心已凝出一掌冰雪,寒意迫人。
这一手冰火互用,可说是高明之极,尤难得在使来从容自若,不着痕迹,云冲波看在眼里,也不由暗赞,却听袁当道:“你看,你看清楚它们……”便再不开口。
……却,有什么好看的?
一时,热茶已冷将下来,再没有热气蒸腾,冰雪则是化水满掌,从指缝间不住滴落。云冲波瞪眼看着,片刻也未分神,却到底想不出袁当到底想要他看些什么。
“看明白了么,这就是天道……”
“若无人力的介入,热茶会慢慢变冷,寒冰会渐渐融化……或者说,它们,都会和周围的一切‘趋同’。”
“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天道重和,天道尚同,天道,损有余,补不足!”
“这也是太平道的追求,等贵贱、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太平,便是要行天道于人间。”
“但是,这是天之道啊……人呢,人之道呢?!”
眼中忽地放出慑人的光彩,袁当寒声道:“人却不是这样!”
“一冰,一茶,我丢下不管的话,它们最终必定趋同,同此凉热。但若将一贫、一富丢下不管的话,他们最终却必定趋异,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强者会锻炼自己愈强!富者会收藏积蓄愈富!”
“没人会因为自己富有而散财,没人会因为自己强大而废功……人的追求,就是‘不同’!”
“天道求同,人道趋异!天人之歧如此,谁,能弥平?!”
”人啊……天下亿万生民,若人心尚异,又谈何大同世界?若人心怀私,又如何天下大公?“
”最重要的,当人与人本就不同……当这不同只会被扩大而不会被缩小的时候……天下太平,又从何谈起?“
”对匍匐于诸神脚下,无力也无智作出反制的民众来,那些高居天空的神祇到底叫不死者还是叫皇帝,真得有区别么?“
”当然有,不死者的理政,不会和皇帝一样暴虐贪婪……“
说着说着,云冲波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迄今为止的阅历,与从颜回到子贡的无数交流,足以让他明白,自己这种辩解的无力。
(最重要的,是太平道众们,根本阻止不了”不死者“变成”皇帝“吧……)
回忆着小天国的经历:不死者间的相互制衡固然微妙而有效,却只限于他们之间,阶下诸将,对他们的影响几乎是无……不,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有几位将相,会去尝试着反对不死者的决策。
(而且,正是这样的相互牵制,才导致了不死者间的战争吗……)
“可,这样说的话……你认为,浑天与东山的争斗,无言和蹈海的矛盾,那些都不是小天国失败的原因……?“
突然想到,这样的问着,云冲波竟没来由感到一丝轻松,毕竟,袁当这样的说法,部分程度上,也等于消解了”他的责任“,如果这个事业真是注定失败,那么,蹈海或许就不必被加以更多责难吧?
”你根本就说反了。“
不耐烦的挥着手,袁当道:”不死者间行的,仍是‘人道’,就算有时他们也能以极大的自律来约束自我,但终究没法去身体力行的践行‘天道’,他们所作的,反是不断强化自己,令自己越‘有余’……而越是这样,他们离其它人就越远,到最后,飞向天空的诸神间,必有一战。“
”……天无二日,这也是不变的真理啊!“
”可是,这样说的话……“
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冲击,云冲波觉得头昏目眩,却仍然能够想到某个重要的事情。
”但是,太平呢?“
”你自己也说过啊,太平……他不是成功了吗?他不是把‘太平世界’建立起来了吗?“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吗?“
”他说过,他说过一些……“
露出复杂的苦笑,袁当表示说,在太平与自己的交流中,曾经流露出一些只言片语,虽然当时的袁当没法理解,但事后想来,那却有可能是关节所在。
”他说过,六亿神州尽尧舜……当时,我没有立刻明白,但事后,我却无数次的因这句话而颤抖……“
”他,真能作到?!“
片刻的思索后,云冲波同样陷入震惊,他当然明白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大夏历史上最著名和被视为最高尚的两个圣王……没人会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但却没人会相信那真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那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说,狂妄?!
“我想了一年,整整一年,结论是我作不到……而之后,我在这里想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结论仍然是,我作不到……”
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袁当对空挥拳,嘶声道:“我回忆了他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我把它们掰开、揉碎、咀嚼了无数遍……但,我就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
“唤起民众千百万,齐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笑话,我知道有一百种办法练出百战死士,我知道有一千种办法让民众对我如痴如醉……但,那有什么用?”
“所有这些,只能生长出新的皇帝,却不可能,通往……通往那个太平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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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思考没能带来答案,袁当遂决意入世:却不是投向太平军,而是侧身帝军,具体的说,是投入了“公台董家”的私兵当中。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时,我还没有决心走我的路,我只是想试着去作更多的探索。”
知不可得,行或能解?带着这样的希冀,袁当介入到那已开始将天下震动的兵事当中,而在开始,虽然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他却小心压制自己,并不显露形迹。
“因为,我投入董家,只是想寻找一种体验,进而得到一种答案……我并不想长久的在那里呆下去。”
始终相信,自己会在“下一个月”找到答案,并带着它返回小天国,更进而成为太平道,乃至整个大夏历史上的英雄……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告诉着自己,直到,袁当终于不能再继续下去。
“那时的我,充满愤怒,也充满沮丧……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低低重复着,云冲波没作出任何评论,他当然明白,袁当“知道了”什么。
“……然后呢?你,你又生了什么?”
终于不再有“找到答案”的自信,袁当终于面对现实:无论有多么不服不忿,自己,就是没法作到太平所作到的事情,自己没办法看到方向,没办法找到道路。
这是足以让任何人心灰意懒的打击,对惊才绝艳,自视极高的袁当就更加如此,事实上,仅仅是“承认这个事实”,就足足化了他五十天的时间。
那时候的袁当,简直愤怒之极,简直想要仇恨周围的一切,却,又找不到何从恨起。
“我该恨太平么?恨他不肯将那方法教我,但……若没有他,我早已身死,又谈何去恨了?”
到最后,袁当甚至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何生为不死者……恨自己的能力没法追上自己的梦想……
“既开我智,胡绝我路,既使我强,胡使我惘……既使我立大志,胡使我不得伸!”
曾经握拳向天,吼出心底的愤懑:袁当更因那次冲动而意外获得提升,使自己的力量更上重楼不说,且意外引出三分暗伏的力量,自那曾同样叹息过“既予我遇,胡不予时”的前世处领悟得到“七星续命大法”及“借东风”等强力术法。
“那亦是我第一次完整感受到我的前世……其感觉,也就等于你来到锦州以后的入梦。”
之前,袁当也曾在太平的帮助,模糊接触到自己的前世,但都不若这次一样,是直接进入前世三分的记忆,再度体验那些他最为在意,或是最为深刻的回忆。
“在生命的最后时侯,他仍未放弃……仍然在全力将自己的事业延续……我感悟到了他的鞠躬尽瘁,却……”语气沉重,袁当道:“却更感悟到了他的悲凉!”
本来,袁当的准备是面对现实,放弃自己的努力,收拾行李前往小天国。即使,知道自己所投奔的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努力。
“不管怎样,我总是不死者啊!”
“那,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想通了。”
淡淡扫视云冲波,袁当缓声道:“透过我那无比伟大,也无比艰辛的前世,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生命是我的,为何,要奉献于它人?”
为何,要奉献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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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献,他人?”
“对。”
背着手,神色出奇的严肃,袁当反问云冲波:对生为不死者这件事情,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别告诉你没有想法……你骗不了我。”
“我……的确有过很多想法。”
在袁当的引导下,云冲波慢慢吐露心声,并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和怨懑。
我是谁?!
“很多人为我们牺牲,我们被寄予很多期望,但是……为什么?”
在这个没有萧闻霜何聆冰没有张南巾巨门玉清也没有什么天门九将神盘八诈的世界里,云冲波喃喃表示,自己不是不想要那个“太平世界”,也不是不愿意为这而奋斗。
“我只是在想……在作这些事情的时候,别人的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不死者,天定就该作这些事情的人?还是我们自己,有名有姓,和他们一样的人?”
“……对。”
“我们的确是得到了不公平的起点,我们的确是拿到了无比丰厚的奖赏,但……这不是理由!”
眼中精光骤现,袁当嘶声道:“什么是前世今生?你现在的一切,对那无敌北王有何意义?我所作的一切,又和那最强智者有何关系?”
“人只活一次,我为何要为他人而活?!”
“尝闻说,心外无物,而我更想说的是……我外无物!”
“可是,你这样……”
“我怎样?!”
很想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但仔细想来,云冲波却又没法指摘……毕竟,对方到底有何不对?
(成为不死者……并不是我们自己要求成为不死者的阿!)
“是吧,你终于能够理解我了吧?”
点点的心绪浮动,早被袁当毒蛇般的目光看穿,露出着奇怪的微笑,他慢声道:“成为不死者,不是我们自己的请求,所以,我们也没必要背上不该背的包袱……毕竟,谁曾在乎过我们?!”
“那些牺牲,那些付出,那些忠诚……都不是给我们的,那是给一些名叫‘不死者’的半神的,不是给袁当的,不是给云冲波的,也不是给鲁思齐的……所以,我们无所亏欠!”
“天予我无上智勇,必报以无上功业……除此以外,吾无所敬、无所忠,无所惧,无所在意!”
带着这样的觉悟,袁当转过身,回到了董家军中,而之后,凭籍着其无与伦比的能力,他迅速攀上一个又一个常人要化百倍时间才能翻越的阶层,走向高处。
“当然,在这过程中,我也杀了很多自己人……很多太平道的人。”
不必袁当提醒,云冲波很清楚那些过往,从孟津,到风月,再到被重伤濒死的浑天,更不要说早该死过无数次的蹈海。
“而我的目标,我的目标……”
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袁当道:“我的目标,天下太平!”
“你说什么?!”
反应很激烈,在云冲波看来,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背叛、且对同志挥动屠刀的凶手,凭什么出这样的狂言?
“你不明白,只因你仍被那愚昧时代所遮蔽,只因你仍被那古老教义所迷惑……”
云冲波的反应越激烈,袁当的态度就越从容,唇边始终带着若尽在掌握的笑意,他一字字道:“……说到底,毕竟阮刘是何人?此是迷楼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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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天下太平,在上位者是叫皇帝还是叫不死者……又有什么关系?”
疑惑的重复着这个问话,云冲波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古语云,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又说,乱世出英雄……以吾之力,趁此乱世,有何不可为?!”
在袁当的谋划中,董家只是他的垫脚石,以“义子”身份,以无双智勇,他自信必能扶摇之上,掌握董家大权。而之后,便是寻找一个适合的机遇去潜伏待机,使自己从帝军与太平军的主战场上脱离,直到双方都纠缠至精疲力尽,才破关而出,攻取天下。
“当然,这中间很多波折……但事实上,我已成功,你也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
至此终于明白,太平道攻取董家之役中,以太山卒天下强军之力,又依险据关,却居然会被蹈海百骑越岭,枭取董家家主级,其原因,根本就是存心为之!
“我本就不奢望一战成功……我本来想的,就是要在大胜之后取大败……只有那样,帝京才会不吝封侯之赏。”
说到这,袁当更露出讽刺的笑容。
“因为,对将死的人……是什么都不必吝啬的。”
本是很好的计划,有着很高的可能性,但袁当的谋划终于失败,高估自己的力量,和控制不住对蹈海那种难以形容的敌意,他终于追赶上去……并落入陷井。
“所以,就因为你们,因为你们的反抗,战事又持续十数年,而之后,严重失血的国家更再没能恢复过来……天下苍生,苦之也甚!”
长声喟叹,袁当表示说,自己本有完善规划,可以在五年当中夺取天下,使百姓少受十年刀兵之苦,而自己原可建立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新王朝,更绝对胜过原来那个气数早尽,不过尸居余气的旧时代。
“但是,你这根本就是狡辩……”
不服争辩,云冲波指出,小天国的努力,是为了“万世太平”,而袁当就算胜利,也不过是继续在大夏历史上进行了无数次的循环。
“就算你说你能给天下人以太平,但你死之后呢?再之后呢?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你所建设的这个‘太平’能够永远传承下去?”
“我当然不能。”
若能的话,袁当便不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痛苦,但尽管直承着自己的不能,袁当的态度却仍然没有动摇。
“但……我便不能,浑天难道就能了?”
犀利的反问,令云冲波立时无语,而之后,袁当更坦然表示,自己仍然没信心说自己不会在垂老后昏聩乱政。
“但至少,我有信心给天下以三十年治世,三十年内,不起刀兵,不厚税赋,使民得生长,使老少得养……我相信,对生存在那三十年间的百姓来说,这胜过之后那怕是无数代的太平世界。”
(这样吗?)
……云冲波,终于无言。
寂静持续了很久。
“但是……我,我是说……我能理解……但是……”
挣扎着开口,却断续不能成句,云冲波极感痛苦,却也知道,这无可回避。
“放松一点。”
轻轻拍着云冲波,袁当淡淡道:“我知道你现在必定很挣扎……不必急,慢慢想,你有很长时间,终会领悟的。”
(唔?)
依稀觉得,这句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但也无暇细想,因为袁当又已经开始向四周指点,介绍着这块神奇的天地。
“在这里,时间似乎与外界相对隔绝,我们生存于斯,不会衰老……而且,一切的一切,皆可因心而生。”
弹指连,随着袁当的动作,云冲波但见楼台忽起忽灭,山水旋作旋没,千种好景一时俱现,真是目不暇接。
“说起来,也幸好如此,三千年啊……”
轻声叹息,袁当表示说,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三千年的独居下来,自己或许早已疯。
“……嗯,的确不错。”
并不觉得这地方怎么样,云冲波出于礼貌,心口不一的应付了几句,却听到了令自己愕然的回答。
“你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样的话,你适应起来也会快很多了。”
“适应?”
忽地感到一阵寒意,云冲波慢慢转身,见袁当不知何时已退到数步之外,抱臂而立,脸上又显着怜悯,又显着嘲讽。
“还不明白。”
声音中透着丝丝的笑意,袁当道:“为了这一天,袁某等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阿……”
“终于,等来了重回人间的机会!”
“你是要……‘夺舍’?!”
“对。”
终于坦然表露了自己的意思,袁当双臂环抱,看着云冲波,神色从容,似有说不出的自信,知道云冲波必会依从。
“我替你活回去,我替你快意恩仇,我替你雄霸天下,我替你……致天下以太平!”
“而你,你可以留在这里,静静的思考,象我一样思考,思考我们不死者为何会存在,思考太平怎样才会到来。”
“……也许,终有一天,你竟能找到太平所找到的那条道路呢。”
“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
冷笑着,袁当就当前形势一一分析,特别指出,若云冲波真以“太平”为念,便该让贤于已。
“不要忘了,你此刻本该已完全崩溃,你不是子贡的对手……三千年前不是,今天仍然不是。”
“只有让我回去,才能战胜子贡,才能组织好利用好太平道的种种资源,那些你根本无能力去组织去利用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但是……”
犹豫很久,云冲波猛然抬头,眼中放出了夺目的光。
“但是,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是在说太平,不是在说什么天下,我说得是我自己……无论你有多强,无论你能作到什么,但是……这是我的人生!”
“我要自己去走,自己去过……失败是我的失败,成功是我的成功……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给他!”
“很好……”
鼓掌大笑,袁当道:“蹈海,你终于悟道,你终于开窍,你……终于出鞘了!”
笑声未竭,袁当微一晃身,早闪至云冲波身前,一记简简单单,不含任何花巧的手刀当头劈下,云冲波虽能及时扬臂格住,却被砸得浑身巨战,骨颤筋酸,更踏裂地面,深陷过踝。
“而现在,我便来教你最后一条道理……诸子百家,万法纷纭,到最后,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强……即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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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知过了多久,云冲波始终昏迷不醒,萧闻霜何聆冰则是张目无神,皆如失魂落魄一般,只宰予眼中灵光未泯,却也满面黯然。
子贡端坐不动,神色俨然,就象云冲波从未倒下一样。子路按剑于侧,亦不见半点放松。
(但这就不对,那丫头……那丫头不可能作这么没意义的事……)
心下狐疑,但在连续等了两杯茶时光也不见任何动静时,子贡也没法再坚持下去--毕竟,为了与宰予的对抗,他并没有用重手把萧何二女的心智完全摧毁。
(再拖下去的话,那两人可能会恢复过来……但是……)
犹豫着,因为很多原因,子贡始终下不了“杀掉云冲波”的决心。
(文王,他很少这样坚决的要保一个人,而颜回,他将是儒门的未来……)
慢慢看向子路,一个眼神,已令这与子贡相交数十年也合作数十年的强者心领神会。
(可惜了……)
缓缓呼吸,子路将无倦慢慢出鞘:即使面对的是完全失去移动能力的敌人,他也以庄严之姿,全神相待。
……就在这时,云冲波,突然抽动了一下。
(……嗯?!)
微微抬手,止住子路的动作,子贡目光闪烁,盯住在云冲波的身上。
(那个丫头的苦心……就是为了这个?)
双眼依旧紧闭,呼吸的节奏也没有任何变化,云冲波身上所出现的变化,只是那种最轻微的抽搐,手指一下下的屈伸,很慢,幅度也很小。
但,默默注视着,子贡却开始感到不安,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节奏不变的呼吸,却似乎越来越浑厚轰鸣,似乎是自即将惊蜇的猛兽,明明闭紧的双眼,却一样让人心悸,让人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不去想象,手指的屈伸虽慢,却似蕴藏着无限强大的力量与可能性。
(这……这种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不,还不止!)
忽地惊醒过来,子贡厉声道:“杀!”与之同时,子路翻腕,力,无倦划出巨大的寒光,向云冲波重重斩落!
亦是此时,云冲波,骤地张开双目!
那一瞬,子贡也好,子路也好,皆有错觉……在云冲波的眼中,明明只是黑色的瞳孔,他们却似乎看见……看见了,胜过千个太阳的,光芒!
“……呼。”
缓缓吐气,云冲波随意仰身,双掌轻挥,却早将无倦夹住。
寒光闪烁,锋刃已然及体,只要再向下一丝,便可切入云冲波的皮肤,但……任子路竭尽全力,却也没法再将无倦压下!
根本无视近在眼前的杀机,云冲波左右偏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也将室内诸人一一扫视,最后,才又看回到子贡的脸上。
“子贡啊……”
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意,云冲波慢慢道:“这一天,我真是期待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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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个好部下。”
“他将来会更好。”
方丈室相当的宽敞,宽敞到了可以在这样塞满人的时候仍然能让孙孚意与帝象先独占一角,作一些私下的交流。
“但是……他显然还缺乏自知之明。”
“……那是因为,你不是军人。”
不同的结论,却代表着同样的判断:弃命卒的形势,并没有他口气那样的轻松。
论及本身力量,弃命卒自然强过这些山贼无数,但同样中毒,他不过强在体质特殊,受影响较小而已,空有十成力气,却只挥得二三成出来。
说到手中兵器,微明虽名列御天神兵,但元灵未降,无所变化,虽然锋锐,却苦短小,对上那些山贼手中的棍棒刀枪,虽然一挥必断,却总是要先吃上对方一击。
更不要说,弃命卒自小训练,原是杀手出身,一身短小功夫,皆在腾挪狙击,此刻却偏偏要独拒当路,那是绝对的以短击长,自讨苦吃。
如此这般折冲下来,弃命卒虽强,却居然没什么便宜,尽管脚边也躺下了四五具尸体,但在诸多山贼的猛攻下,已是半身浴血。
“当然,他体质特异,又是个中好手,这些伤就算再累积一些,也不足以消减他的战力,但是……”
“但是……这些山贼的死战,却是一个坏信号,是么?”
抚掌轻笑,帝象先居然似乎全不在乎外面的血战,目注孙孚意,忽然道:“孙太保真好手段!”
这句话没头没脑,说来莫名其妙,却说得孙孚意微微一滞,目光梭动,更居然闪过一丝寒意!
“……又怎样?”
寒意一闪已散,依旧满面怠懒模样,孙孚意道:“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君不见,五陵豪杰墓连连,无花无酒锄作田!”
“你和开心,应该能作好朋友啊……”
“你……”
不等孙孚意回答,帝象先抢先截断道:“你的心意,我或明白,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一句话说出来,竟震得孙孚意微微一颤,略一思索,竟拱手欠身道:“多谢!”
略一欠身,帝象先叹道:“其实,我现在真正担心的倒不是这里……”
微微点头,孙孚意接口道:“朱家堡前,我怕已是一片狼籍!”
~~~~~~~~~~~~~~~~~~~~~~~~~~~~
朱家堡前,局势已渐渐不可收拾。
先前虽被朱子慕狙伤,但当伯羊全力防备时,便不会再被射中,而当朱子慕的注意力被吸引时,余下贼众更能够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没有立刻崩溃,还是开心的功劳,虽然移动不能,眼力却依旧毒辣,取代朱子慕进行指挥,他迅速的出一道又一道指令,在这精准无比的调度下,那些只识洒扫,战战競競的家丁居然仍能一时守住。
“好,很好,真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少年才俊!”
开心的指挥,却似乎将伯羊更加激怒。忽地一声尖啸,几下转折,速度骤增,居然摆脱掉朱子慕的追踪,突破门洞,径直扑向敖开心!
“……你?!”
朱子慕反应也是极快,并不回身,直接反手开弓,三箭连,但伯羊似乎对敖开心恨意极深,竟是拼却背上硬吃一箭,冲至敖开心身前!
“哼!”
看看伯羊杀手将下,敖开心忽地一声冷哼,僵卧不动的身子自椅上弹起,身法变幻,端得是矫若游龙,只一眨眼,居然已绕到伯羊身侧,更见双拳虚握,紫气流溢。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这一下变出突然,诸人无不大惊,就连朱子慕也都怔住,却只有一人,不惊,反笑!
“早知你还有后手!”
大笑声中,看似去势已老的伯羊竟能奇迹般止住身形。
“吾闻之,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代,其转运也,和而为雨,怒而为风,凝而为霜雪,张而为虹蜺……”
因应敖开心的拳势,伯羊进退趋避,无不如意,敖开心拳法变化虽奇极快极,却就是轰不中他。
“故……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似在故意卖弄,伯羊长声吟哦,却偏不反击,直待敖开心再镇压不住体内伤势,动作见缓时,才蓦地反击,只一出手,早锁住敖开心咽喉!
“此之谓……天人道!”
独立在先前敖开心躺卧的椅背上,伯羊单手扣住敖开心的咽喉,将他提在半空,长声大笑,不绝于耳。
这一刻的他,本是最好的箭靶,但,就连朱子慕……也垂下了手。
是因为顾忌敖开心的安危,还是失去了战胜这恶魔的信心?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命悬人手,敖开心却没半点惧意,反而皱着眉,满面疑惑。
“为什么?你要问什么?”
怪有趣的看着敖开心,伯羊怪声笑道:“问好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定定看着伯羊,敖开心道:“智勇如你者,为什么,却还这样,这样的……”
停了一下,敖开心微微斟酌,才斩钉截铁般道:
“……没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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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番运力,子路已将自己的潜能尽数催谷,却没法将无倦压下那怕一丝一毫,那个刚刚还迷茫到完全崩溃的云冲波,竟似突然变作如神祇般强大和自信,甚至并没有特别用力的样子,就将自己的努力全数抵消。
令子路没法容忍的,是云冲波出现的笑容:从容,却又透着轻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笑容会出现在云冲波那似乎将永远阳光和质朴的脸上。
令子路更没法容忍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力量催到第八级顶峰力量,是他明明知道,云冲波的力量,却根本连第八级上段力量也未达到。
(这是什么样的手法……为什么,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愈惊、愈急,愈压制不住心底潜生的惧意,心地坚定有如子路,一时也几乎陷入迷乱。
“……你是谁?”
终于开声,子贡的脸色依旧平静,但亮到异乎寻常的目光,却早将他的心底出卖。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