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大军正式向云常进的当天,就是何侠辞别公主,从都城赶赴边境的那一天。
云常的兵力大部分已集合在边境待命,只等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气,使众将士无畏东林楚北捷的主帅。
云常的百姓与世人一样,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带领云常军,与楚北捷在沙场上一决胜负。
一样是旌旗遮天,战鼓动天。只是少了一分悲怆,多了一分壮志。
何侠一身崭新的帅服,神采飞扬,百官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挡楚北捷的,只有驸马。
云常的命运系于此战,此战的成败系于驸马。
万千注视下,何侠豪气凛然,仰头饮下公主亲手递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娇媚的脸庞上,轻轻一笑。
虽无豪言壮语,这一笑,已经足够。
耀天公主将千言万语化为深情凝视,知道纵使再不愿意,也已分别在即,低声嘱咐道:“驸马千万保重。”
何侠平静地看着她,听了此言,忽然露出一个极欣慰的灿烂笑容,用悦耳轻松的声音道:“有一个问题,云常上下百官都来问过我。我以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会问,怎知猜错了。”
“何必问呢?”耀天公主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驸马英雄盖世,绝不会输给区区一个楚北捷。”
何侠快意长笑,转身上马。
身后旌旗飞扬,何侠环视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后深深看一眼盛装的耀天公主。
一国之主领着文武百官亲自为自己送行,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壮烈和尊荣。
对手仍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归乐王何肃,出地不是归乐都城,要保卫的国家,也不是归乐。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将楚北捷级带回,展现在被幽禁于驸马府的娉婷眼前,结果会怎样呢?
何侠的目光扫过整装待的众兵将,迎风拔剑。
“出!”
车轮马蹄,缓缓动起来,仿佛沉睡的天地醒来了,隐隐震动,黄土飞扬。
从这一刻开始,云常所有兵力真正落到何侠手上。为了对付东林,耀天公主必须在这方面再无保留。
边境的黄沙即将被热血凝结,血腥味即将覆盖整片平原。无论死伤多少人命,何侠和楚北捷之间的恩怨,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夙怨,必须了结。
一定要赢。
耀天公主登上城头的高台,目送何侠远去的身影。何侠马上的背影,骄傲而充满自信。当世名将,英姿勃。
高处风大,吹得耀天公主凤冠上的垂珠不断晃动,就像悬起来的心,被狂风鞭子似的抽打。
“驸马会赢,他一定会打败楚北捷。”耀天公主神情笃定。
侍卫们都守在一丈开外,臣子中只有贵常青一人获命跟随登上高台。
贵常青就站在耀天公主身边,深邃的眸中也映着何侠的背影,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即将消逝在远方。
贵常青沉声道:“臣何尝不对驸马充满信心?但为一个女人打一场大战,永远都是不智的行为。要赢楚北捷的大军,需要牺牲多少云常男儿呢?公主看今天随同驸马出征的云常精兵,不少都是满腔热血的年轻贵胄,这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不被阻止,他们能有几个活着返回都城?”他转过头,看着耀天公主,“时间已经不多,公主决定好了吗?”
风势忽然加强,不远处云常王族的锦旗呼号般地猎猎作响。耀天公主迎风深深呼吸,严肃的脸上有着不容妥协的坚决,“决定好了。”目光移到城墙之内,在远处巍峨矗立的驸马府停下。
牵动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里。
大军出时沸腾的呼声震天,连城中的驸马府也能隐约捕捉到。
醉菊侧耳倾听,兴奋地笑起来,“白姑娘,何侠出了!”
少了何侠这个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谋,要从这驸马府逃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用计,还是用药?”醉菊焦急地努力思索,“何侠在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在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怎样了……不如这样,我们先探一探驸马府的守卫布置,外面的路……唉,要是有一张云常都城的地图就好了。不知何侠的书房里面是否会留下地图,不如我们……”
“不必。”娉婷轻轻说了两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们时间不多,再不趁这个机会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的肚子就会被看出来了。”
娉婷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满腔温柔的母性,不由得用手轻轻抚了抚,才对醉菊道:“你觉得云常公主对何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这个问题一定不简单,认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在远处偷偷看了两眼,长得很美,和何侠算是一对璧人。瞧她的模样,似乎对何侠相当在意呢。”
“确实相当在意。”娉婷点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好像也忘记了我的存在。”
醉菊听出点端倪,问:“既然两不相干,为什么现在忽然提起她来?”
娉婷悠悠将目光移向天空,云淡风轻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不是真的不想,而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她越表现得对我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
“她要的时机是等何侠走后?”醉菊低头想想,蓦然惊道,“妒妇心计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万一她趁何侠离开时杀你怎么办?”
娉婷很有把握地摇头,“妒妇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为云常公主,在众多求亲者中却选择了当时已身无一物的何侠,她绝不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侠费尽心血将我带回来,又如此待我,如果贸然杀了我,他们的夫妻恩义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侠碍着她的公主身份隐忍着暂不作,楚……”惊觉自己差点吐出那个名字,娉婷神情一变,懊恼地闭上双唇。
醉菊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爷也不会放过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王爷这次一定是违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领兵攻打云常。他这也算……也算是……什么也不顾了。”
“不要再说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对着醉菊,沉声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无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云常东林大战中失去的每一条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叹了一声,既困惑又伤感,“你到底想王爷怎么做?王爷又能怎么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佛僵住了一样,半晌才幽幽传来一句,“我什么也不想,他也什么都不需要做。”
“姑娘……”
“谁注定了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白娉婷难道就不可以离开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断她的话,语气渐转坚定,“我从小受王爷王妃教导,要忠君,要爱国,要持大义,保大局。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人难道就只能顾着大义、大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转身,俯视已经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们都道我聪明,聪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讲道理,有理由,被人问了千万个为什么,都要答得毫无破绽?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爷有多大委屈,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才赶不回来,我再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见他这个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员,每个决定都必须头头是道,我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喜欢哪个,我恨哪个,难道我自己做不得主?我想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安静静活着,难道就不可以?”
声如琴声般清澈,余音散尽,屋内寂静无声。
醉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