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又见夕阳,可橘红色的云霞在我眼里也只剩下一片黑白。
我从漆黑的楼道里走出来,双眼由于没能在第一时间适应光线,一下子被扎得有些疼。
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有只肥嘟嘟的大花猫在打瞌睡,胡须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店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走出来,蹲在它旁边伸手去摸它,花猫被惊动了,一下子有些奓毛地睁开眼来。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商店,赶紧拉着小姑娘往里走:“别乱碰这些猫,万一挠你一下怎么办?”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花猫:“但是它好乖的,妈妈!”
“那你也乖,跟妈妈进来买东西,一会儿妈妈给你买巧克力,好不好?”
我的脚像是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难以挪动步子。
我想到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妈也一样把我捧在手心里,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给我。
我一直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下楼梯摔了一跤,我妈听见楼道里传来扑通的一声,吓得赶紧冲下来扶我,而当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时,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理解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耳边又一次回荡着后来她说的那句话:“祝嘉,你怎么不去死?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十一岁那年,我捂着额头蹲在地上,吓傻了,抬头便看见她厌恶憎恨的眼神。
那个眼神,我终生难忘。
我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单元门开了,心下一动。
“祝嘉!”有人追了出来。
可是叫我的不是妈妈,而是程叔叔。
他走到我面前,匆匆塞给我一张银行卡,低声说:“你妈妈最近情绪不大好,总是脾气,刚才也是为你好,一时之间气过了头,你别跟她计较。这个是她让我拿来给你的,密码是……”
程叔叔说了一大堆,而我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心里却更难过了。
我心知肚明这是程叔叔的卡,也清楚我妈没有叫他来向我道歉。他一直就是个和事佬,这么多年来一边弥补我爸对我妈造成的伤害,一边试图在我和我妈之间搭起一座桥。
可是有的事情是难以弥补的,有的伤害也并不是只要好好沟通就能够被记忆更替的。
曾经生的事情像是年轮一样生长在我心里,一圈一圈,全部是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抬起手来想要摸摸我的头,又像是觉得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动作有些不合适,最终作罢,将手放了下去。
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程叔叔,我妈……我妈那边还要请你多照顾一下了。”
他笑了出来:“那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请什么请?难道她不是我的那口子?”
他拍拍我的肩:“嘉嘉,加油!”
我拿着那张银行卡,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又一次消失,终于红了眼睛。
我妈三生不幸遇见了我爸,最幸运的却是遇见了一个程叔叔。
那我呢?
连一个毫无瓜葛的继父都能够对我这么好,我妈却不肯释怀。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令她一辈子活在痛苦里。
而我也活在她的痛苦里,亦成为她痛苦的根源之一,随着她的痛苦而痛苦。
我一个人走出了住宅区,在燥热的空气里游荡在街旁。
我看见有情侣在饰店里挑选珠宝,花店里有年轻的男人捧着火红的玫瑰走出来,小夫妻推着婴儿车与我擦肩而过,白苍苍的老人携手散步。
从黄昏走到夜幕低垂,城南的繁华与热闹皆与我无关。
这样的场景令我莫名想到四个字:孤魂野鬼。
中途接起一个电话,陈寒在那头压抑着嗓音质问我:“祝嘉,你在哪里?”
“外面。”
“我当然知道你在外面,告诉我具体位置!”他不知哪儿来的强势,态度咄咄逼人。
我忽然觉得一阵滑稽,这种奇怪的疏离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他为了沈姿在电话里骂我公主病开始,也许是从他问我还有没有心的那一刻开始,也许是在我落水那日,他选择了无视我、救他的公主开始。
于是我淡淡地问他:“我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寒顿时没了声音。
我不耐烦地说:“没事了?没事我就挂了。”
这一次,他忽然间忍无可忍地对我大声吼道:“祝嘉,你是不是在那个男人那里?”
我一愣,那个男人?哪个男人?
“你什么意思?”
他似乎已经濒临爆的临界点了,素来温和的人也暴躁起来。
“我什么意思?三番五次看见那个男人和你在一起,宿舍楼下、音乐厅外、医院里……如果不是沈姿告诉我你彻夜不归,第二天还是那个男人把你送回学校的,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简直忍不住为他喝彩了,这语气、这姿态、这一字一句声泪俱下的控诉,还有这超强的爆力——我第一次现原来我的初恋还有进军奥斯卡的潜力。
于是我真的这么表达出来了,我忽然间笑起来,放柔了语气对他说:“陈寒,到今天我才不得不承认,你和沈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会做戏,一样爱把人玩弄得团团转——”
“祝嘉!”他厉声喝道。
我继续柔声说:“小点儿声,别这么小题大做,你这么为我大动肝火的,就跟你真的在乎我在乎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一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祝嘉,我现在真的恨不得把你扔进水里好好清醒清醒!”
“不用了,那天在游泳池里我已经清醒过了,现在理智得不能再理智,今后也都不会再犯蠢。”
他顿时沉默了,片刻后,语气里的暴怒消失了一些。他说:“祝嘉,那天在游泳池里我压根儿没有看见你,如果看见了,我肯定不会——”
“可以了。”我低低地笑了两声,打断他的话,“陈寒,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生憾事。那天的事情过都过了,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再提了。”
你看不见我,也许是安慰我的谎言,也许是因为你眼里本来就没有我。
而我也没有以前的耐心,一心一意等着你转过身来和我解释,解释完,就各自自欺欺人地和好如初。
我问他:“陈寒,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告白的时候吗?”
隔了半天,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嗓音:“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