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欢喜得只顾念佛,纳兰夫人笑道:“有劳公公。”赵昌道:“请诸位太太随奴才来。”便引着她们,自垂花门进去,入宫去见琳琅。
却说这日梁九功奉了皇帝的差使去给太后送东西,太后所居的宫中多植松柏,庭院之中杂以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端嫔与惠嫔陪着太后在院子里赏花,正说笑热闹,宫女禀报梁九功来了,太后便命他进来。梁九功磕头请了安,太后便问:“你们万岁爷打你来的?”梁九功满脸堆笑,道:“今儿福建的春贡到了,万岁爷惦记着太后爱吃红茶,特意巴巴儿地打奴才给太后送过来。”
太后听了,果然欢喜,小太监们忙捧着漆盘呈上来。太后见大红漆盘中一色尺许高的锡罐,映着日头银晃晃的,十分精致好看。随口又道:“太皇太后倒不爱吃这茶,难为皇帝总惦记着我喜欢,每年总是特意命人进贡——我也吃不了这许多,叫皇帝看着也赏些给后宫里吧。”梁九功便道:“万岁爷吩咐奴才,说是先进给太后,余下的再分赏给诸宫里的主子呢。”太后点点头,从专管抱狗的宫女手里接过那只西洋哈巴儿,抱在膝上逗弄着,又道:“她们有的人爱吃这个,有的不爱吃,其实爱吃的倒不妨多赏些,反正搁在那里,也是白搁着。”梁九功赔笑道:“万岁爷也是这样吩咐的,万岁爷说,延禧宫的宁贵人就爱吃这个,命奴才回头就给多送些去呢。”
太后听了,犹未觉得什么,一旁的惠嫔不由望了端嫔一眼,果然端嫔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太后已经命梁九功下去了,端嫔心中不忿,转念一想,对太后道:“皇额娘,说到宁贵人,这几日好像老没看见她来给您请安。”太后漫不经心地抚着怀中的狗,道:“许是身上不爽快吧,她是有身子的人,定是懒怠走动。”惠嫔道:“别不是病了吧。”端嫔笑了一声,道:“昨儿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还在慈宁宫里瞧见她,有说有笑地陪太皇太后解交绳玩儿呢,哪里就会病了。”太后“哦”了一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那哈巴儿,谁知手上的玳瑁米珠团寿金护甲挂住了一绺狗毛,那狗吃痛,突然回过头来,就向太后手上狠狠咬去。太后“哎哟”了一声,那狗“汪汪”叫着,跳下地去跑开了。惠嫔与端嫔忙围过来,端嫔见伤口已经沁出血来,忙拿自己的绢子替太后按住,惠嫔忙命人去取水来给太后净手,又命人快去取药来。
太后骂道:“这作死的畜生,真不识抬举。”惠嫔道:“就是因为太后平日对它恩宠有加,它才这样无法无天。”端嫔在一旁道:“皇额娘平日就是对人的心太实了,对人太好了,好得那起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忘恩负义,猖狂得一时忘了形。”太后听了这句话,倒似是若有所思。传了御医来看了手伤,幸而并不要紧,又敷上了药。自然已经传得皇帝知晓,连忙过来请安,连太皇太后亦打人来问,各宫里的主位亦连忙前来问安。
到了黄昏时分,宫女方进来通传:“宁贵人来给太后请安了。”端嫔笑道:“可真便宜了她,晨昏定省,如今可又省了一头。”太后哼了一声,道:“叫她进来吧。”画珠已经进来,恭恭敬敬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素来待她极亲热,这时却只淡淡地说:“起来吧。”惠嫔却笑盈盈地道:“妹妹今儿的气色倒真是好,像这院子里的芍药花,又白又红又香。”端嫔道:“珠妹妹的气色当然好了,哪里像我们人老珠黄的。”
画珠笑道:“姐姐们都是风华正茂,太后更是正当盛年,就好比这牡丹花开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里及得上万一?”太后这才笑了一声,道:“老都老喽,还将我比什么花儿朵儿。”端嫔笑道:“妹妹这张嘴就是讨人喜欢,怨不得哄得万岁爷对妹妹另眼相看,连万寿节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见在皇上心里,妹妹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画珠嘴角微微一动,终于忍住,只是默然。惠嫔向太后笑道:“您瞧端妹妹,仗着您老人家素来疼她,当着您的面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端嫔晕红了脸,嗔道:“太后知道我从来是口没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太后道:“这才是皇额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瞒我。”
惠嫔又指了花与太后看,端嫔亦若无其事地赏起花来,一时说这个好,一时夸那个艳。过了片刻,太后微露倦色,说:“今儿乏了,你们去吧,明儿再来陪我说话就是了。”三人一齐告退出来,惠嫔住得远,便先走了。端嫔向画珠笑道:“还没给妹妹道喜。”画珠本就有几分生气,面带不豫地问:“道什么喜?”端嫔道:“皇上又新赏了妹妹好些东西,难道不该给妹妹道喜?”画珠笑道:“皇上今儿也在赏,明儿也在赏,我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端嫔听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见。只可惜这宫里,从来花无百日红。”画珠听她语气不快,笑了一声,道:“姐姐素来是知道我的,因着姐姐一直照拂画珠,画珠感激姐姐,画珠得脸,其实也是姐姐一样得脸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若将画珠当了外人,画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忧解难了。”
端嫔轻轻地咬一咬牙,过了半晌,终于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口无心。”画珠也笑逐颜开,说:“姐姐,我也是和你闹着玩呢。”
画珠回到宫中,坐在那里只是生闷气,偏生宫女小吉儿替她斟茶,失手打破了茶碗,将她吓了一跳,她一腔怒气正好作出来,随手拿了炕几上的犀拂劈头盖脸地就朝小吉儿打去,口里骂:“作死的小娼妇,成心想吓死我来着?我死了你们可都称心如意了!”另外的宫女们皆不敢劝,几个人都跪在地下。画珠却是越想越生气,下手越使力,小吉儿被打得呜呜直哭,连声求饶:“主子,主子息怒,奴才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那犀拂小指来粗的湘妃竹柄,抽在人身上顿时一条条的红痕,小吉儿满头满脸被打的是伤。另一个宫女容香原和小吉儿要好,见打得实在是狠了,大着胆子劝道:“主子且消消气,主子自己的身子要紧,没得为个奴才气坏了,主子可仔细手疼。”
画珠犹狠道:“我告诉你们,你们谁也别想翻到天上去,就算我死了,我做鬼也不能让你们舒坦了!”几个人皆苦苦相劝,正在此时,门外有人道:“哟,这是闹的哪一出啊?”跟着帘子一挑,进来位衣饰整洁的太监。画珠见是敬事房的大太监刘进忠,怔了一怔,容香忙接过犀拂去。画珠方才笑了一笑:“倒叫谙达见笑了,奴才不听话,我正教训着呢。”刘进忠打了个千儿,满脸笑容地道:“恭喜宁主子,今儿晚上,万岁爷又是翻的主子您的牌子。”画珠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欲语又止。刘进忠便道:“宁贵人,赶紧拾掇拾掇,预备侍候圣驾啊。”
容香连连向小吉儿使眼色,小吉儿这才躲出去了,容香忙上前来替画珠梳洗。刘进忠退出宫外相候,同来的小太监不解地问:“刘谙达,旁的主子一听说翻牌子,都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这宁贵人听说翻了牌子,倒是一脸的不快活?”
刘进忠嗤笑一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另一位小太监道:“谙达当着上差,自然比我们要知道得多,谙达不指点咱们,咱们还能指靠着谁呢?”刘进忠便笑道:“小猴儿崽子,算你小子会说话,这中间当然有缘故的——咱们当奴才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知道上头的风向。在这宫里,同样是主子,是娘娘,可是得宠和不得宠,那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我倒问问你们,如何看得出来哪位主子最得宠?”
小太监嘴快,道:“要照记档来看,宁贵人最得宠了,一个月三十天,万岁爷倒有二十天是翻她的牌子。赏她的东西也多,今儿也在赏,明儿也在赏。宫里都说,连新近得宠的良贵人也夺不了宁贵人的风头。”刘进忠哈哈一笑,道:“光看记档能明白个屁。”小太监听他话里有话,便一味地缠着他,但刘进忠露了这么一下子,却再也不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