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城外,已是深夜。
维桑在营账之中,听着远处战鼓擂动,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撩开了幕帘。
主账灯火通明,将士往来不绝。许是洛军要有大动作了。
维桑靠在榻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此时江载初应该接到薄姬了吧?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云说得很对,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至于阿庄,他如今已经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维桑抱膝,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心底的寒意一阵阵泛上来,最终涌到喉间,变成一长串难以克制的咳嗽……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药吞下,帘外忽然有一道清润男声:“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维桑连忙起身,检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请进。”
元皓行依旧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虽忙碌至深夜,却精神奕奕,并无倦色。
“大人夤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月朗星稀,又听闻郡主未曾入睡,便来闲聊一二。”元皓行极有礼貌道,“郡主可愿奉陪?”
维桑伸手拢了拢鬓,笑容温婉:“自当奉陪。”
两人皆在案边坐下,元皓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实被一件往事困扰,费尽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
“元大人这般聪慧之人都难以想通,只怕维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当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洮便认识了宁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并无谬误,宁王早已钟情郡主?”元皓行深邃双眸沉沉落在维桑脸上,笑道,“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怀吧?”
维桑静静听着,却不置可否。
“当年含元殿上弑君一剑,元某事后辗转思量,都觉得太过意外。宁王擅深谋,且内敛稳重。他若要杀先帝取而代之,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以玉剑击之。此法太过意外鲁莽,若是不成,宁王被擒,毫无退路。”
维桑略略低下头,唇角笑意轻忽:“大人焉会不知一个道理,富贵险中求胜。宁王若是不冒险,又怎么能一击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时朝廷势力此消彼长,暗流涌动,先帝、宁王自然各自有其拥护者。宁王若是险中求胜,就必然布好下招,绝不会任由禁卫军将他押入天牢——须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杀的危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我元家世代在洛朝为官,多少也有些人脉和暗线,郡主大婚前几日,并无收到任何宁王不轨的线报,若说筹谋这样一件大事,却没有丝毫痕迹,我却是不信的。”
江载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时,他已被严刑拷问,那样强悍的性子,竟也晕去了好几回……维桑是头次听元皓行说起,怔了怔,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忍,却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么或许便如大人所说,或许宁王心中喜欢我,因我要嫁给别人,心中一时不忿罢了。”
“这个说法元某也曾想过,可郡主或许还是不了解宁王。以他当时在朝廷的地位,因在关外大败匈奴,声名威盛,手中权势更是煌煌,先帝虽然同他不睦,真正要为难他,却也是颇难——宁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来京城路上,大可寻个借口,与你远走高飞也不是难事。可他偏偏将你安然送来了,可见当时并非意难平。”
维桑依旧不语,神色平静,唯有长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宁王并非是一个会因一己之私,陷天下于大乱之人。他会这样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对宁王评价如此之高。”维桑轻声道,“只是三年前弑君那一剑,内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问他自己了。”
“若有机缘,自然是会问一问的。不过元某后来想了想,新帝登基,宁王反出,洛朝乱局已成……这样的局势中,唯一获益的,便是洮地了。”元皓行悠然道,“这三年,朝廷颇有些自顾不暇,若我记得不错,只怕洮地税赋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维桑身子微微一颤。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宁王弑兄,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倒的确没有人再想到曾有这么一件郡主入宫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会再迁到川洮去。”
“再者,我辗转找到了那柄玉剑。那把剑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宁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鲜血。”
“过了近一年时间,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宁王吐出那口血——鲜红一如当日吐出之时。问过了巫医,方才知道宁王当时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蛊毒。”
维桑霍然站起,冷声道:“大人心中既有决断,何必又来问我?”
元皓行依旧坐着,心平气和道:“郡主这般反应,元某心中便更确定了。”
维桑缓缓坐下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元大人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元皓行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断的一切无误,时隔三年,宁王竟不杀你,可见郡主在宁王心中所占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来跟宁王交换?”
“若说要交换什么,元某总得先弄清我手中筹码的价值罢……”
“大人可知我本有机会逃跑,却心甘情愿被抓?”维桑眉眼舒展,如愿以偿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丝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很快,我对你来说,便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头转得极快,“郡主想要寻死么?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维桑只觉得喉间一阵微痒,不由重重咳嗽出声,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上许多,听得元皓行微微皱眉:“你可是着凉了?”
“稍稍有一些,不碍事。”她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郡主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让军医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径直道,“不日大军便要启程,郡主于我大有用处,身子还是要保重。”
虽然在长风城下不过一日,维桑却已看出来,洛军并没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调整战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这长风城了?”维桑皱眉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强取而下,直捣他的后方。”
“你我能想到,江载初怎会没想到?”元皓行悠悠道,并未有瞒着她的意思,“我猜宁王在后方给我拉了好几条防线,只怕一跨过长风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元皓行双手负在身后,深深看了维桑一眼:“倒也不用瞒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赶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围。可我偏不。”
“他要先制人,我便让他先。”他唇角溢出笃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这边,只要拖住小景将军就行了。”
“小景将军?”维桑眉头皱得更深。
“哦,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帅是景贯将军。也是景云的伯父,景云的兵法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如今,景将军已经率部出,前去截击景云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景云被拖住,那么宁王那边,便是,孤军无援。”
原本以为渡过禹河时会受到守军阻拦,未想到数万士兵默不作声地过了河,未见一个敌军。即便这样,连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水岸边是低洼之处,为防敌军留有伏击,他早已四散开骑兵侦查,此刻纷纷回报安全。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灭了几队无意间撞到的人马,并未打过一场真仗,这让连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马至江载初身侧,问道:“将军,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载初的侧脸掩在头盔内,并不见什么表情。
“是。”
“上马!出!”他握紧缰绳。
“上将军……”
江载初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随意一个眼神,连秀心里却打了个突。昨晚没有接到那位韩姑娘,他便觉得上将军有些变了,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上将军,我觉得——”
“你觉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拦,有些古怪什么?”他的语气冷静敏锐。
“是。”
江载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觉得古怪,我们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边就是重镇永宁,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将军,你是说……要攻克永宁?”连秀眼睛一亮。
永宁是京师最后一个屏藩护卫重镇,他们固然能从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绕过,直插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要多花上好几天。如今,上将军若决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宁,便意味着……他们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军,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踪。
“若是两日之内能攻克永宁,消息传到朝廷,太后和周景华知道我离他们不过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来勤王。”江载初话锋一转,“只是我不知道,关宁军能否在两日之内,将永宁拿下?”
对于以骑兵速度告诉、习惯快速剿灭对手为优势的关宁军来说,长时间的掩饰自己、不与敌人交锋,显然太过憋屈了。连秀一听这话,热血涌上,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关宁军必不负使命!”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目光眺望北方,仿佛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那久违的皇城。
江载初长抒一口气,大战在即,心中却带着轻微的茫然与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怀,又如何呢?君临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耳边兵马喧嚣将这一瞬间的寂寥冲散了。战旗高悬,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正往前奔袭而去。江载初看着他们,是他带着他们踏上了这个战场,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一场场战事后,或许再不能回到故土。
所以,他曾许给他们的荣华与荣耀,他会带着他们,一一兑现!
两个时辰之后,关宁军先锋已经抵达永宁城门之下。
骑兵们无声蛰伏在城南的小丛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觉得有些诡异。
已是宵禁时间,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里往外出来,人流中还有许多板车,上边似乎放着全部家当,倒像是出城避难。
队伍缓缓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江载初骑在马上,远远眺望青黑色的城池。
“上将军,他们这是知道要打仗了吗”连秀不解道。
江载初静静看着城门,“如果知道我们过来,他们就会往北边逃,而不是聚集在南门。”
城门那边起了争执,大约是士兵们强行要闭门,而后边的人流却还在往前,一时间不肯罢休,哄闹起来。
连秀扬手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换上了随身便服,混迹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载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安。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乌金驹的鬃毛,心中却细细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势。
一炷香功夫,那斥候匆忙回来了,“上将军,将军,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难的。说是……说是……”许是觉得将要说出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说什么?”连秀有些不耐烦追问道。
“说是匈奴人要来了。”
“匈奴人?”连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么消息?”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攻克下这座城池。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涌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元皓行、景贯率洛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想江载初兵分两路,自己和景云分别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却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骑兵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太皇太后大怒:“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么?匈奴人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呵,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难以为继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为何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他稚气的话语,终究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将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亲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幕幕惊心,她愈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务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生的种种事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洛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侄子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
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洛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账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么?”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唰的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宁王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却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鬓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蓦然翻起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账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计,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是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
“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信宋安么?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你若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军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间,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宋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有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将兵符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
无影的身影尚还在望,宋安快马赶来,气喘吁吁道:“宁王,北方流民还在不断涌进,城池工事还有哪些要加强么?您随我去城头看看?”
江载初攥住了缰绳,唇角抿出一丝淡笑来:“宋将军,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处呢?”
宋安一怔,匈奴骑兵即将兵临城下,国难当前,他一咬牙便去见了江载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与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为,必然不肯罢休。
“周将军便盖上印,快马送回京师,就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吧。”江载初悠然递了一张信纸过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过来,借着火把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信是以永宁守将的名义出的,弹劾周氏一族挟天子而引外敌,言辞极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回京城,自己便被划入逆党,再无商榷余地。
“宋将军?”江载初许是见他踌躇,淡淡一笑,“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抗击匈奴一事我却是不敢托大,与立场不明之人并肩抗敌太过危险了。”
宋安低头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没了选择余地——江载初的人马开始进城,迟早是要传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罢从怀中掏出印章,又拿马刀划破指尖,直接便拿血涂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递还给江载初。
江载初接过来,随手递给了侍卫,只是淡淡看着他,并不开口让他起来。
宋安忽然觉得适才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筹划好这往后的每一步了。
“这世上早没有宁王了。”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没有触到他的目光,却被凌然而起的气势震慑住,宋安自认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忙道:“是,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脸色温和了许多,“城内工事你与连将军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纳不下,则打开南门,让他们去后方避难。”
宋安表情略有些惊疑不定,“如何击退敌寇,守住永宁,还请将军决断。”
“若要击溃匈奴,唯有一个方法。”江载初目光遥遥望向北方,神容肃整,一字一句道,“正面迎击。”
此时的陈留郡,战旗猎猎,两军隔河相望。
景云望着河对岸的那面帅旗,一模一样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对阵的是他的伯父,抚养他长大、亲授他兵法武艺的伯父。
年幼时,是伯父每日将他送入宫中,作为皇子的伴读,陪着宁王练习武艺、操练兵阵;成年后,作为宁王副将同他在沙场历练,当真亲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宁王地位尴尬微妙,他执意陪着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时元家已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立场已明。那时伯父官至兵部尚书。虽知侄子这样紧随宁王于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许了他固执的请求。
而后便是含元殿上惊变,景云偷了城门鱼钥,随着江载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赶他们至城外,其实已到弓箭射程之内,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开百石的强弓——可最终,箭支却射偏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伯父终于还是放自己一马。
回头望一眼,兵马嘶动间,那条来路,终于已经彻底断绝。
一路血战至南方,景云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将自己从族中除名,老人家辞去了朝中一切官职,上书“景家子孙有愧,不再入朝为将”。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却冻得仿佛寒冬。他收到那纸书信,默然不语,只是去了库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损的盔甲。
江载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后悔么?”
他摇头,并不后悔,却也难抵此刻心中对家族的愧疚。
江载初神容平静,“阿云,你伯父说景家子孙无脸入朝为将。日后改朝换代,你便是景家家主,旧朝之事,还有谁记得?”
他至今能回忆起江载初平淡的话语下隐匿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一般,给他许下了承诺。而对此,景云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荆斩棘到了今日,他不惧任何硬仗,却没有想到,元皓行将伯父重新请了出来,与自己在战场上敌对。
于忠,他绝不能背叛上将军;
于孝,他又怎能对长辈执起长锋?
“景将军,咱们对峙了半日了,为何不见对岸有动静?”孟良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拖住我们,不需胜,就赢了。”景云低头看着舆图,揉了揉眉心。
“这老贼……”孟良脱口而出,转瞬想起了景云与他的关系,讷讷道,“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事。”景云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伯父用兵最为正道,若要赢他,需得想个妥当的方法才好……”
“可现在是他们不同我们打。”孟良心中愤懑不已,“但凡咱们往前挪上一挪,他们却又跟上来了,妈的甩都甩不掉。”
景云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一点,洛军虽不攻击,却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只怕上将军抵达皇城之下,独木难支。
“的确不能拖下去了。”他心中主意已定,“请诸位将军来我营账,我军即刻拔营。”
此时在南岸望向北岸,却见楚军营账灯火通明,兵马调动声喧哗,主帅营账中,斥候不断来报:“将军,对岸兵马调动,正在拔营,方向是往西边行进。”
景贯拈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陈留郡西北部,那时丘陵山地,极难行军,他居然领兵往那里走?
“将军,依我看景云是为了绕开陈留郡城,防止我们前后夹攻,才特意绕走山路。”谋士缓缓道,“他们急着与江载初汇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这样而已么?
景贯不语,这三年屡屡听闻侄子战场上捷报,也知他长进不小。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景云会这般简单粗暴地解决眼下的问题。
“将军,咱们跟不跟?”副将着急道,“半日时间足够他们进入丘陵腹地,我军却还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转瞬,老将军心中有了决断:“搭建浮桥,征调民船,全军渡河。”
“景将军,为何不在敌军渡河时拦截攻击?”
“你以为他会没想到么?”景云站在暗处的高地,淡淡道,“我这个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后制人,那些楼船里边必然装了他最为得意的火炮。数量虽少,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他便是瞧准了咱们没有这个,才敢这般大模大样渡江。”
孟良懊恼道:“就让他们这么过来么?”
景云不动声色:“走吧,也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一行人轻车简骑离开了陈留郡城,身形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只往来不绝,到了天亮之时,终于将士兵运送完毕,景贯老将军唤来亲卫,前去二十里外的陈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开城门,部队随即拔营。
一个时辰后,先锋军已经抵达陈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却并未将城门打开。一名军官骑着快马从洛军队伍中掠出,手中高高举着军令,前往交涉。
那名军官驻马在吊桥下,仰头望向城池上方,忽见明晃晃地箭簇如野兽利齿般出现,了,不禁愕然:“景将军的命令你们没有收到么?”
“哪位景将军?”城头有人大声嗤笑,“我们只认这位景将军。”
话音未落,城墙易帜,篆刻的“景”字烈烈扬起,却见一个黑甲执剑的身影出现,年轻的眉眼坚毅沉着,淡淡低望:“回去告诉你们主帅,陈留郡守早已臣服我军。你们要战,便来战!”
仿佛是为了此话留下注脚,城墙两翼两支骑兵正逼近而来,赫然便是之前所说“绕丘陵而走”的队伍。
景贯看着城头变幻的大旗,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难怪这几日他走得不急不缓,原来是早已与陈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结,在他以为能和陈留守军前后夹击时,被反将了一军。
“这小子,这几年倒是长心眼了。”景贯遥遥看着侄子城墙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情感极为复杂,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愤怒。他手中握着缰绳,沉思了片刻,唤来副将,轻描淡写道:“那便攻城吧。”
“将军,不会中了圈套吧?”
“中军攻城,左右两翼与敌军骑兵列阵对峙。”景贯老辣道,“他既然要与我们一战,我便陪着他耗时间。”
即便三面重围,他却不担心。
因为洛军不用大败敌军,只要拖住他们,切断了他们的供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
后军之中忽然有人快马赶来,老远就在喊:“景将军,元大人的密信!”
景贯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凛。那纸由指甲盖大小的金泥封印,应是元皓行不离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见事情紧急,元皓行根本没时间以军令行文。
封印被撕开,素色纸张上只有简短一行字。
匈奴入关,停战。
景贯以为自己看错,又读了两遍,方才确认了信中内容。
“元大人说,请景大人务必以大局为重。”
“匈奴入关……如何入关?又怎么会入关?”一时之间,饶是想破了脑袋,这位耿直清白的大将军却也没有想到个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读懂了。
景贯当年曾经随同先帝亲征,与洮侯世子并肩死战,方才护得皇帝安全入关,自然知晓敌人的凶恶。莫说关内诸军战力本就不如骁勇好斗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皆是未知。
安内必先攘外。
为了将外虏驱逐出中原,恐怕他们还必须和此刻的“敌人”联手。因为当世唯一可与匈奴抗衡的,也只有当年的黑修罗江载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