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两手分别牵着小海和何灵,踩着暗淡的月光,朝着溧河方向行去。
三人都还记得黑脸汉子所说的那句话,一定要沿着官道行路,不可寻偏僻小道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丽娘虽然极有勇气又做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但到底年轻又是个女子,至今没有行过骆城以远。
这会儿虽然提着一口勇气往前赶路,但有些事不是有勇气就能完成的。
现在,三个人越走越迷糊,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官道上行走了。
可是,一想到骆城漫天的血腥味,谁也不愿意提议先去骆城等一夜,默默地继续走着。
何灵连续经受两天血腥场面的惊吓,腹中又没有点实在的食物垫底,丽娘一个没拉住,她就骨碌碌滚出了道路,滚到了坡下。
丽娘、小海吓了一跳,不知道何灵是否受伤了,着急地问,“小泥巴,你没事吧?你等一下,我们下来扶你。”
虽然浑身上下有些软绵绵,但何灵还算机灵,迅速抱成一团滚落到坡下,才没受伤。一听丽娘和小海要下来扶自己,赶紧阻止,“别下来,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你们等我自己爬上来。”
顺势在地上一翻滚,自己爬了起来。
这一折腾,何灵在地上摸到了些黏黏糊糊的液体,举到鼻子下闻一闻,似乎有腥臭的味道,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何灵不敢看自己身后是什么,更不敢设想些什么,手脚并用向丽娘和小海爬去。好在何灵人小瘦弱,丽娘和小海又费心搭救,三下两下地将何灵拽了上来。
丽娘还在摸何灵身上确认她是否受伤,何灵颤抖着哀求,“丽娘,我身上不太舒服了,咱们先回骆城休息一晚上吧。夜路咱们都看不清,又不认识路,不如等明日人多了,咱们一起走好不好?”
丽娘不知道何灵在下面看到了什么忽然就这样软弱了,但是自己确实不认识路,何灵又不舒服,叹了口气,“小海,咱们听小泥巴的,等天亮了再走好不好?”
小海自然是同意的,只要是三个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反正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逃难,不如顾得眼前大家的安宁好了。
丽娘又拖着何灵和小海回到了骆城外。
那对母子相互依偎着已经睡着了,她们果然连地方都没有挪动一下。
三个人都默契地不提白天发生的事,又默默地回到了墙角避风处。丽娘又从腰间摸出大饼,撕了一半递给何灵,“小泥巴,你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既然现在不舒服,将就着吃一点,身上有点力气,咱们明日好赶路。”
又将另一半递给小海,“小海,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呢,你也吃一点吧,明日咱们肯定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走,可不方便拿东西出来吃的。”
小海推了一把,“姐姐,我们去往溧河还不知道要多久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吧。我昨天吃得很饱的,今天还不饿。小泥巴昨天都没吃,她吃一点也好。”
丽娘听小海说话懂事,收好半张饼子,又摸了摸小海的头。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手上那黏黏糊糊的液体带来的不安联想,何灵脑中不断地浮现出山贼头子在自己几乎被劈成两半的血腥场面、自己没有亲眼见到的骆城门外被射杀的难民血流成河的场面、黑黢黢看不清的山坡下被随意堆垛的难民尸体流淌出来的血液……
何灵强迫自己不要想,但是脑子根本就不受控制,一个一个血腥的场景轮番上演。何灵手里握着半块大饼,鼻子里却都是血腥味,到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是真的闻到了血腥味,还是心理作用了。
何灵强忍了一阵,胸中又是翻江倒海,实在忍受不了,“哇”地一声又吐了。
这两日何灵只不过喝了点水,几乎可以说粒米未进,要吐其实也没什么可吐的了。
但是丽娘却十分担心何灵,人小又数日连连奔波,再加上连续几次被血淋淋的场景刺激,只怕这孩子身体是扛不住的。
可是,这骆城又进不去,溧河又不知道还有多远,若是小泥巴真的有个什么闪失,这可怎么是好?
丽娘将腰间的水壶解下来,强行塞进何灵嘴里,“小泥巴,没事的,你先喝点水。现在吃不下我们先缓一缓,待会儿再吃。小泥巴,你多想想你娘亲啊,她一定会抱有你的,你一定没事的。吃点东西,吃饱了,你就没事了的。”
何灵很想回答丽娘自己没事,但是吐完以后胸中不仅没有清爽一些,反而眼前金星乱冒的感觉。
何灵赶紧将大饼递给丽娘,紧紧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丽娘,我现在暂时吃不下,我歇息一会儿。说不定睡一觉,明日我就好了。别担心,丽娘,我会好好的,我娘亲会保佑我的。”
丽娘又是摸头又是捏胳膊的,但又确实无计可施,只能安慰何灵,“小泥巴,你没事的,你很快就没事的。睡一觉也好,只要能睡得着,很快就好了的。小泥巴,你闭上眼睛睡会儿,我们都在的,你别担心。”
一边所,一边将何灵揽在怀里。
初时何灵还能听到丽娘轻轻哼唱小曲的声音,丽娘的唱得真好啊,嗓音又温柔又温暖,歌词听起来非常逗趣。
“小风轻轻吹,
小鸟低低叫,
小狗慢慢跑,
小猫偷偷笑,
屋里静悄悄,
宝宝睡觉觉。”
丽娘这么年轻,怎么会唱这种小曲儿呢?
听着听着,何灵在丽娘的怀里睡着了。
一眼望去波澜不兴幽静的湖面上,有一行掠过湖面飞行的小鸟,耳边能听到隐约的鸟鸣声。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头上没有任何遮盖,稍微一抬头还有些晃眼睛。
这似乎是陈晓峰带自己来的那片湖水?
何灵低头看看身上,一袭红装,再抬起手背,果然看到了杨天白刻画在手背上的那个心形图案。
果然没有意外,又是他。在梦境中睡着了,他又会来。
只是,他在哪儿?
何灵转身环视四周,不远处一个竹亭,一个男子侧身对着自己,手上拿了一卷竹简。
可他的眼睛却不在竹简上,飘向自己。
何灵知道他既然来到自己梦中,必定还要跟自己讨论如何交换的事宜。
同不同意,他总是会来试的。
提起长裙,何灵款款向男子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穿白袍,而是穿了一身黑袍。
何灵知道这邪魅男子长得够俊俏,原以为是白袍衬托得他丰神俊朗,没想到现在穿了一身黑袍,更显得他眉眼如画剑眉星目。
即使是这种时刻,何灵还是喜欢看美好的事物的,包括这个自己一直害怕的男人。
原本眉眼间的邪魅之气,换了一身黑袍竟然都变成了王霸之气。
何灵知道迷途中的灵魂,包括那几朵花,都是不会换衣裳的。
这个男子每次出现都是不同的衣裳,说他是迷途的主人,那一定是没错的了。
邪魅男子的眼神随着何灵游动,脸上一如既往地堆起玩世不恭又万事不在意的表情。
何灵屈身给男子行了个礼,“这位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邪魅男子笑了,“每次见何姑娘,都觉得心情愉悦通体舒畅,何姑娘真是个奇妙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残忍梦境的洗礼,何灵居然敢与邪魅男子对视了,“这位公子,说到奇妙,也确实只有公子能说出奇妙二字了。”
何灵坐到邪魅男子的对面,微笑着说,“这位公子,这次召唤我,可还是为交换之事?”
自从这男子上次开口提出交换条件之后,何灵隐约知道了迷途主人的规矩,除非灵魂自己同意,否则谁也拿不走灵魂的东西。
不仅是能量,还包括他一直想要的各种何灵不知道有何用途的东西,比如软弱、眼泪、疯狂,
当然,对于何灵,他想要的东西更重要些,命运。
邪魅男子将手中竹简递给何灵,“何姑娘,可有兴趣?”
何灵本就看不懂迷途里的字,更别说竹简上更古老的字体了,摇了摇头,“这位公子,其实不必再试,你也知道我必不会与你交换的。”
邪魅男子将目光投向湖面,“何姑娘,看看这湖光山色,看看这宁静的生活,可有让你想到从前自由自在恣意妄为的生活?这温暖和煦的微风,可曾让你怀念真实的温暖?”
何灵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劝说自己,“在迷途时间越长,自然是越怀念的。”
邪魅男子看着何灵,“何姑娘,你可还记得费莫富寅?当日你曾说过他对你十分重要的,但是从那梦中出来,你可还记得他?”
何灵自然记得,不仅记得,她更不愿意邪魅男子这样随意提起这个名字。
费莫富寅,是她心中的痛,自己都不敢提,别人怎么能随意提?
何灵冷着脸,“既然只是个梦中人,梦醒了,自然是不记得了。”
邪魅男子轻声一笑,“从梦中醒来就不记得?那么尚在梦中的人呢?你是不是也不记得?费莫富寅对你十分在意,用自己的命换了你活下来的机会,你不肯用自己的命运换他重生。那么方丽娘呢?现在尚在梦中,你也不在意她吗?”
何灵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邪魅男子,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这到底是自己挑的梦,还是他改变的梦?
梦境中无法制造梦境之门逃生,也是他做的?
何灵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头上的青玉簪,这一切是不是都跟自己头上的青玉簪有关?
邪魅男子盯着何灵看了一会儿,轻笑道,“你忘不了,你既忘不了费莫富寅,你也忘不了方丽娘。何姑娘,你可知道,原本费莫富寅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原本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有几个顽皮可爱的孩子。他有锦绣前程,有触手可及的幸福,可是他遇上了你。你可知道,是你改变了他的命运?”
何灵不说话,费莫富寅是她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邪魅男子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想提费莫富寅,那咱们就提一提方丽娘吧。何姑娘,你可知道,她如今所受的苦,有一半多是因为你?”
何灵一怔,是啊,若是她放弃对小泥巴娘亲的承诺,又怎么会没有机会逃脱?
邪魅男子继续说道,“何姑娘,你以为骆城城门外那场射杀百姓的惨剧就是这个梦境最悲惨的一幕?对于其他百姓或许是的,对于方丽娘……那不过是开始。”
何灵眼中全是惊恐之色,难道丽娘……难道丽娘也会被杀害?
邪魅男子看了看何灵,“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若是痛痛快快的死,只怕比生不如死来得畅快得多。活着,尤其乱世想要活下来,偏偏此人又为了谁不敢死、不能死,这可比一箭射死……”
何灵眼中全是对邪魅男子所说之言的震惊、惧怕,丽娘……丽娘会怎样?
他知道些什么?他所说的,是未来吗?
何灵沉默了一会儿,“这位公子,你这样几次三番地想要我与你交换命运,我的命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邪魅男子笑着说,“我也想知道你的命运有何特别之处。”
何灵几乎气晕倒,还以为他能预知未来,能看到自己的命运有特别之处,他非要不可。
可听他这话,想来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呢?
等一等,若是他说的这句话是对的,他不能预知未来,那他怎么知道丽娘未来会遭遇什么?
若是他知道丽娘未来会遭遇什么,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呢?
他是能知道与自己相关的已经发生的事,还是诈自己呢?
能知道与何灵相关的已知之事……
何灵看着波澜不兴的湖面,“迷途有时候真让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尤其是在兰花姑娘这里。这位公子,我在兰花姑娘这里遇到一个人,这个人……”
邪魅男子微笑着摇头,“何姑娘果然是不肯吃亏的性格呢。也罢,你既然想问,就当我与你交换的诚意吧。”
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原来邪魅男子是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发生的事,那还好,未来的事他不知道。
那他刚才所说的丽娘……只怕真是为了诈自己而已。
若是,若是往后真的发生了,是不是只要做梦,就能见到这个男子?
邪魅男子又将竹简拿了起来,闲闲地说,“何姑娘,可要珍惜机会啊,并不是每次梦中都能遇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