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道:“算了吧,咱们又有什么默契?我不能理解你,你也不懂得,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要的又是什么。你只想培养一个足以继承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而我却是为了杀你报仇……何必呢?你何苦在身边放这一个,随时会炸的*引线?不如……到此为止,别再惹双方痛苦。我回皇宫去,也不再向你报仇了,我……我宽恕你了,好不好?”
这无异于自找借口,他二人以师徒情份相处这许久,真要动手杀他,实在不忍。说到底,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冷心肠。
江冽尘神色一变,道:“不成!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使头破血流,跪着、爬着也要走完!你就该坚定自己信念,学武是为了什么?即使不为别的追求,也该有仇必报,一心来杀我才是。除非我死,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否则在此之前,你会永远套着沉重的枷锁,不得翻身。杀了我,另去实现你的梦想,这就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命中注定!想这么不声不响,同我划清界限,连门都没有!还没问过本座答不答应!”
玄霜道:“我现在不就正在问你么?强逼别人学武也罢了,为何要逼别人杀你?咱们……”或许可以做个朋友。但因两人结怨许久,这一句话终究难以出口。
江冽尘还没等答话,忽见远处走来一位妇人。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头上包着一块碎花头巾。头颈深埋,一步一拖,慢慢吞吞的走着,看去就如是个病入膏肓之人。脑后一条长辫,松松散散的拖在背上,夕阳垂暮,没有半点生机。怀里抱着个布包,紧紧搂在胸前,那就像她全部的财富,即使将整个世界一并丢弃,也不能舍弃了它。
玄霜皱眉道:“这一带可是禁地,那位大婶好端端的,怎地就闯了进来?看她模样,倒似是个到田里探望丈夫的?那个布包里,估计就是带去的饭菜。”
他心中正烦,但因想起往事,又是心软如绵,对旁人苦痛,也都会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试探着道:“唔——大婶,您还好么?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一带我熟,可以给您带路,一个人乱跑,那是很危险的。”
那妇人口中逸出“呵”的一声冷笑,道:“多谢你了,小兄弟,你真是个善心人。这里是血煞教禁地,是不是?可现在的我,哪还怕什么危险——”缓慢抬起了头,道:“我不远千里,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再无退缩之理。我……我是来寻我丈夫的。”
玄霜陡然见到她长发遮掩下的面容,虽然形貌憔悴,仍然不失清秀,可见从前必然是个绝色美人。粗看她满脸沧桑,犹如经过了七八十年的风吹雨打,然而一加细看,却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心里顿起同情,宽慰道:“您先别急啊,怎么,你丈夫在教中当差?他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带你去找……”
那少妇抬起头,视线直直射向江冽尘,其中带了些哀求,又含有几分迷惑。似有千万般言语藏在心头,欲语还休。江冽尘本是不耐一瞟,见到她那对水汪汪的眸子,如今已蒙上了一层灰尘,黯然无光。顿时吃了一惊,皱眉道:“你是纪浅念?你……你怎会在这里?”
玄霜也是一惊,道:“纪浅念?便是五毒教的教主?我……我一向都是最仰慕你的。别人都说,你是个大美女……”
那少妇果真便是纪浅念,听他发问,面上笑容更添愁苦,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最丑陋的平凡女人,再也没资格做五毒教的教主了。可惜让你失望……就连我的丈夫,也不知能否留得住他……”江冽尘最初惊愕过后,又换成了一副冷漠神情,道:“你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纪浅念道:“你曾答应过,会娶我为妻。你知道么,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几乎都是为这一句话而活。即使是骗我的也好,那都是我所听过,最美丽的谎言。本来我不愿放手的人与事,都会一辈子纠缠下去,但是近来,我改了主意,来见你这最后一面,以后便再不会来烦你。我想同你说几句话,不会很久,便算是我——最后的恳求了,你再最后迁就我一次,可以么?”
玄霜听她说得可怜,早是同情大动,道:“去啊!你害得人家这么惨,应该跟她好好谈谈,凡事总得负责。”
江冽尘虽是满心不耐,纵使她死在面前,也不会有一丝怜悯。但看她态度,似乎当真是遭了什么重大打击,态度与一年多前,在吟雪宫外的盛气凌人如有天壤之别。倒不妨给她一次机会,反正对自己也无大碍。淡淡道:“好,那我就听听,你有什么话说。”
纪浅念道:“多谢你……对我最后的仁慈。”说完转身先行,玄霜还不放心,又向江冽尘叮嘱道:“对她好些,人家已经够可怜啦,别再说混账话刺激她。”
纪浅念一路默然前行,脚底踩着地面一层斑驳树叶,沙沙作响,却是始终无话。已不知走了多久,江冽尘不耐道:“喂,够了没有?你有话就赶紧给我说,要是还想挽回,那就请免开尊口。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纪浅念叹道:“你当真就这么讨厌我?即使跟我多待一刻,也会令你心烦,是不是?”江冽尘道:“那也不是讨厌,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纪浅念了然一笑,道:“我却是抛舍不下,如果要我拿出全部时间来陪着你,我也愿意。一个人若是肯为另一个人……付出她最宝贵的东西,那一定是深深爱着他……能跟你待在一起,即使互不言语,默默散步,也是一种幸福了。你知道么?我很怀念曾经的我们,在苗疆的几日,虽然匆匆而过,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几日。好像我全部的生命,都是为了那几天而存在。我知道,你最爱的,还是梦琳,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得了。但是……你毕竟也爱过我,是不是?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江冽尘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之所以对你逢场作戏,都是为了断情殇,得到了它,你也就没有用了。肯放你一条生路,已属仁慈,不要不知好歹。我以前没有爱过你,以后也永远不会。咱们之间,本就毫无牵扯,自那以后,更应是断得一干二净。”
纪浅念苦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咱们却不会两清,你我的缘分,注定了彼此间的羁绊。尤其是自那一日起,命运便紧密相连,再也扯不散,解不开了。”江冽尘听她语意缠绵,其中却又隐藏了无限难以描摹的哀伤,不悦道:“此话怎讲?”
纪浅念将怀中布包捧起,轻轻揭开裹在上端的一层布料,递到他面前,道:“我若是执意纠缠不清,大可以此为凭,但这一年来,我想过许多,还是决定离开你,成全你的宏图霸业。只是我对你的爱,永永远远也不会改变,直到生命的尽头。还要多谢你,给了我一点值得留念的东西……”
江冽尘一向冷定如恒,直听过她这几句话,神色隐有动容,瞥眼向布包中看去。但见包裹在其中的竟是个瘦弱的女婴。柳眉如月,娇小的红唇极秀气的轻抿着,清秀的鼻梁高高挺起,脸颊粉粉嫩嫩,正自睡得香甜。虽还仅是躺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面貌却已出落得秀丽非常,一眼即知,来日必定是个美人。
江冽尘稍一凝神,视线忽而厉如疾电,向纪浅念扫去,道:“你给我看这种东西,是何用意?”
纪浅念轻声道:“我想给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啊。她才只有几个月大,那么小,那么可爱,看着她,仿佛世上一切的苦痛都已不在,仅余下幸福与美好——”江冽尘劈口打断道:“怎么回事?我不是一早吩咐你,把孩子拿掉的么?”
纪浅念本未指望,能以孩子打动他的心。但一起始便是如此绝情质问,仍是心中疼痛不已。道:“不错,我的确答应过你。可我……我又怎能忍心?这孩子在我体内,一点点长成,她就是我的嫡亲骨血,是我所有的爱与寄托。十月怀胎之苦,是何等的煎熬,未曾亲历之人,绝难体会。多奇妙,咱们两个一向以杀戮为生的魔教妖人,竟能一起创造出一条小生命来。女人做了母亲,心便是最软的,甚至甘愿倾其所有,换取她平平安安的长大。与你不同,我自私的渴望保留她,因为这是一条单一的细线。一但剪断,从此天涯相隔,只能两相陌路。我不愿与你这般不了了之,即使无法长相厮守,只要我知道,你是我孩儿的父亲,咱们就永远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得不到你的心,能与你保有一点名分,即是我最卑微的奢望。”
江冽尘面部微微抽搐,显然这一手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好一会儿才道:“这又是何苦。自古有得必有失,如今一切的拥有,只会成为失去时更深一层的苦痛。我注定一世孤独,不配爱人,也不配被人爱。你对我付出再多,我仍然不会有任何回报。除了让你伤心、难过,一无是处,你为何还要珍惜我?”
纪浅念摇了摇头,仍将孩子向他面前凑近,道:“不要说那许多。你……你看看啊,她是不是长得很美?那是自然,咱们的孩子,又怎会不是世上最完美的?我想,她定当取长补短,继承咱们的优点,避免那些不堪入目的缺点。我这一生,已是糟糕透顶,权且让它荒废了便罢!只希望,女儿可以代替我重活一次,实现我曾有的抱负。你说,将来等她长大,会不会像你一样的武功高强,像我一样的艳压群芳?”
无论她说得再如何动情,江冽尘态度总是一腔冷淡,道:“别自作多情了,我并不需要她像我。甚至她根本不该存在!本座要做统领世间的至尊,便须摒除一切卑微情感,绝不允许任何东西,足以成为我前进的束缚!你苦苦执迷不悟,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难道你还不了解?甘愿吃力不讨好,究竟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