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么,朕一直奇怪一件事情。”走了很久,眼看慈宁宫已然在望,朱翊钧却忽然转身,向慈宁花园走去。
张佑没问他奇怪什么,只是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朱翊钧又沉默了下来,一直到进了临溪亭,这才又道:“在那些大臣们眼里,朕这个皇帝,究竟算什么呢?”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却没有等张佑回答,就继续往下说道:“表面上,他们很怕朕,处处标榜,君权至上,但实际上呢,朕不过是去延祺宫多了些,他们就敢上疏指责朕不该沉湎女色,他们不是也盼着朕早日有后么?王皇后是朕的女人,郑淑嫔难道就不是?还有,满朝文武,哪个人没个三妻四妾的,连元辅先生都不例外,可为什么朕不过是和两个小宫女亲热了一下,冯保就敢找来母后?害朕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威胁要废了朕,让潞王登基,这还不算,元辅甚至逼着朕下罪己诏。”
说到此处,他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脸色有些涨红,却兀自不肯停歇:“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有贴身太监么,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害的朕最喜欢的两个贴身太监,被冯保打发去孝陵种菜,然后不到两个月,就先后暴病而亡……呵呵,好一个暴病而亡,他们眼里但凡有朕这个皇帝,敢这么大胆?”
“再说今天的事情,陈鹏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即使有些出入,那所谓的辽东大捷,肯定也有猫腻,李成梁不可能不清楚,那些急着想杀陈鹏灭口的人不可能不清楚,甚至,内阁的辅臣们应该也知道真相,要不是你,直到现在朕还被他们蒙在鼓里。”
他用力握拳,发出咔吧的声音,重重的擂了亭子的石柱一下,发出砰的一声:“朕就想问问,在他们眼里,朕到底算什么?”
此刻的朱翊钧不光光是愤怒,张佑感受更多的,还是迷茫和无助。没错,这人确实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土地,普天之下,都是他的臣民。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被那些大臣们用礼仪圈养在紫荆城里的可怜人罢了。
随着接触日深,他对朱翊钧的了解早已不停留在史书典籍之上,如今听他长长的一通肺腑之言,张佑忽然感觉一直横在心头的某种隔膜突然消失了。
好吧,或许你治国的本事不咋地,受到挫折,还爱破罐子破摔,但起码现在你还是想做一个好皇帝的。
有几个皇帝不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呢?
“既然陛下拿微臣当朋友,微臣也不瞒着您,其实,有些话如鲠在喉,一直都想对您说呢。”张佑说道,他知道,朱翊钧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朋友。
朱翊钧果然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没拿你当外人,你不是舅舅的义子么,要是普通人家,朕还得叫你一声义兄呢,说吧,不管说什么,朕都不怪罪你。”
张佑没想到朱翊钧居然这么说,不禁有些感动,点点头:“那微臣可就要冒犯了,恕微臣直言,自来帝王们,除了极少数几个,其实绝大多数都希望做个好皇帝,但为什么昏君那么多呢?”
朱翊钧想不到张佑开口就是这种十分尖锐,旁人甚至根本就不敢说出口的问题,不但不生气,反而升起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呢?”接着反应过来,笑了笑:“被你唬住了,其实,也不见得都想有所作为吧?夏桀商纣就不说了,比如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还有那个贪图享乐劳民伤财最终亡国的隋炀帝,甚至本朝的英宗,武宗……太多了,举不胜数,朕倒看不出来,他们哪个想当好皇帝来着?”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说罢,笑眯眯的望着张佑,特别想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