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这边坐。”叫做“栓子”的小伙子往旁边让了让。拖拉机上,装了半斗子的粮食口袋,鼓鼓囊囊的,人们就直接坐在口袋上。崔白话喊了声:“坐好了。”一加油门,拖拉机猛地启动了,车身一震,车斗里的人一阵前仰后合,张二伯一个趔趄躺倒了,摔倒在粮食口袋上,嘴里埋怨着:“大白话,你不能慢点嘛。”
“哈哈哈,”崔白话扭头大笑道:“二叔,想坐稳当的,去找火车啊,先让县长给你修条铁道。”两手扶着拖拉机的手柄,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柴油机的喷烟口,“突突突”冒出一股黑烟。
拖拉机出了村口,拐上去县城的公路。公路就淹没在庄稼的海洋里,坐在车斗里四外望去,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全是绿色,远山青翠,庄稼如海,就象一幅绿意盎然的画卷。
“二叔,”崔白话又扭头说道:“你听说了吗?我们老崔家那个大少爷回来了。”
如琇听崔白话那讽刺的语气,不禁微微一笑,知道他说的“大少爷”是省里一个大官的外甥,那个大官原来是什么“主任”,听说又当了什么“部长”,“外甥”姓崔,算是崔白话的远房本家,因为这个大官的关系,平日里总觉得高人一等,初中毕业以后,便去省城投靠富贵亲戚,好象挺“飞黄腾达”的。
“他回来做什么?”二伯嚷着问。拖拉机噪音大,只有嚷着才能听清楚。
“那谁知道?我懒得答理他,一副酸包子臭面子模样。眼仁里都是白的。小时候他偷别人家的桃吃,就是这副模样。”崔白话的话里带刺,而且逻辑混乱,让人弄不明白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大家都明白他对这个本家满心厌恶。
“没错,”小梅在旁边附和道:“有个当官的亲戚,就连鼻孔都朝了天了,好象别人都欠他两斗高粱。”
如琇不参与这些议论,对于说别人坏话,她向来保持缄默。奶奶经常说:“背后莫论人非。”
“吭吭,”抱着膝盖坐在口袋上的栓子干咳了两声,“其实,也别这么说,人家能攀上高枝,这算是本事,总比咱们蹲在家里扒拉土坷垃强。”
“狗屁本事,”崔白话又扭过头来,反驳栓子说:“我还不知道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除了招猫逗狗,啥也不懂。就知道把头上那两根毛叨得光溜溜的,象狗舔的一样,这回,穿着个喇叭裤,提着个收录机,一看就象外国特务。”
他的话逗得大家一阵嘻笑。如琇虽然不说话,但心里还是挺赞同崔白话。这人平时多言多语,被人称为“大白话”,说起话来容易没边没沿,逮啥冒啥,但总是爱憎分明。
小梅冲崔白话笑道:“你小心人家找你打架来。”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栓子,“喂,栓子哥,你今天也挺时髦的嘛,喇叭裤,花衬衫,是不是去相亲啊?”
这一说,别人也都注意到,栓子今天的打扮得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时下刚刚改革开放,城里乡下,小伙子们都在追捧喇叭裤,太阳镜,大长卷发。栓子穿着件崭新的喇叭裤,坐在粮食口袋上,肥大的裤脚都给弄脏了。
“别瞎说,”栓子笑道:“相亲谁坐老崔的拖拉机去啊,我是找一个朋友,他要带我出去做工,赚钱。”
外出打工,这时在农村其实刚兴起不长时间,能够外出赚钱,是一件挺光彩的事情。二伯夸奖起来,“不错不错,栓子,能出去做工,这是好事,要说现在这年头,就是比以前强,搞生产队那阵子,连赶集都不让去。我悄悄在集上卖了两挂大蒜,硬说我是资本主义尾巴,我是尾巴吗?我哪里象尾巴了?”
车上的人都哈哈大笑。崔白话手扶着把手,笑得肩膀一起一伏,拖拉机一阵颠簸,坐在后斗里的人们东倒西歪。
公路是用石渣铺的,并不平整,拖拉机本身就不平稳,遇有稍坎坷的路段,便会把车上的人给颠起来。小梅快人快语地埋怨道:“老崔老崔,肠子快让你给颠出来了。”
“得得,你比二叔还不好伺候,还是那话,想稳当,去坐火车啊。对了小梅,将来你找婆家,找个城里的,出门坐飞机,就不颠了。”
崔白话说话尖损难听,旁人已经习惯了,也没人和他计较。大家也都知道这人嘴巴刻薄,其实心眼挺好,是个热心肠。拖拉机在绿色的庄稼海洋里一路前行,到了县城。崔白话开车转弯去养鸡场,车上的乘客们都下了车,约定好返回时集合的时间,大家便匆匆分手。
城里的街道并不宽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高高的百货公司大楼天蓝色的玻璃墙面晶光耀眼,街道边上满是摆摊卖货的商贩,就象是集市一样,路旁的商店里放着高音喇叭,让在安静环境里习惯了的农村人感觉很新鲜,街角处,两个卖十三香的小贩盘腿坐在地上,嘴里正有滋有味地唱着:
“小小的纸啊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包文章,此纸落在我地手,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夏天热,冬天凉,冬夏离不了那十三香,亲朋好友来聚会,挽挽袖子啊下厨房,煎炒烹炸味道美,鸡鸭鱼肉那盆盆香,赛过王母蟠桃宴,胜过老君仙丹香,八洞的神仙来拜访,才知道用了我的十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