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如是。”左光斗赞同这番话。
“我等应当警惕一些变故。”杨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了这句话。
“怎么讲?”叶向高问道。
“前几日圣上的贴身宦官王公公悄悄派人递给我一张字条,‘今主上已日薄奄奄,恐是寻则崩矣。虽为九五之尊,然哥儿性善,客氏必不已,恐阻梗’。那客氏工于心计且有宦官作祟,我们该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矣。”
“所言甚是。”叶向高和左光斗如醍醐灌顶,意识到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杨涟圆瞪大眼,望着墙上虎虎有生气的百兽之王,心想,当今庸君执政,若无一群猛虎出山,这世道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了!自从首辅张居正去世之后,万历帝开始倒行逆施,朝廷围绕着“册立太子”以及“矿税”两事争闹不休,出现了一批又一批敢于同万历帝抗争的好汉,他们都是刚正不阿的人物,大都为‘东林党人’,堪称一代精英。
但万历帝却对他们深恶痛绝,把正直视为罪行,竟然以“卖直邀功”的罪,将他们全都逐出朝廷,皇帝身边只剩下一堆渣滓,这些渣滓一味看风转舵,专事讨好皇帝与郑贵妃,对蒙难的直臣落井下石,为他们戴上派系的帽子,说他们是‘东林党’或其同情者,以含糊其罪。
想到这里,杨涟将茶杯往案上一放,霍地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慷慨陈词:
“今欲重振朝纲,非起用‘东林党人’莫属,顾宪成前辈的学生都是一代精英,而今叶首辅不日就要重登朝堂,若是将‘东林党人’全数召回朝廷,君臣间定然默契不悖,形成一个风云际会的新局面,如此则国家有望,百姓有靠,‘中兴大明’当真是指日可待!”
叶向高和左光斗望着杨涟那紫铜色四方脸廓,耳听那金石般的话语,手中的茶水不知不觉随着他一挥一洒泼了出来,不觉大为振奋,满意的交互一眼,不住地点头。
三人说的入神,听的也出神,竟丝毫未察觉到门外频频传来的轻咳声。许久,才见左光斗匆忙起身出去,端进来三碗莲子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如此,朝堂的事情便交给文孺操办罢。至于东林事务,遗直自会应付的。”叶向高把任务交给了杨涟。
“那么,客氏与阉党之患,如何对付?”杨涟又问。
叶向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食指,往茶杯里头沾了下水,在几案上,一字一字地书写起来,写了又沾,沾了又写,几乎写满了整个几案,然后伸出巴掌来,又全部把水迹抹去……
杨涟与左光斗一边看,一边点头,脸上渐渐现出微笑。
“那,这件事便有劳叶大人了。”
………
唐寅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溜达在大街上,一脸不屑的扫过街道上高声吆喝的百姓们。
熊孩子们又跑出来嬉闹,不长记性似的,见到唐寅,一个个蹦蹦跳跳着围过来,又唱起了歌儿:“穷乞丐,饿肚皮,铜钱滚进大江水;要饭的娃,好拉坬,围桶盖子敬菩萨;洗脚水,调粑粑,身上的虱子搓麻花......”
孩子们眼中还带着好奇,唐寅身为一个乞丐,不去街头讨饭就已经够拉坬了,居然还来逛大街,果然是懒得出奇。
唐寅对此无动于衷,懒得去理会这些孩子。在他眼中,这些商贩,这些瓜娃子,都是贱民,而已。自己,要做的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却不是讨饭。至于现在,只不过是暂时落魄罢了。
这样的想法每当身处窘境时都会被唐寅拿来‘鼓励’自己,正是得益于这样的‘鼓舞’,唐寅才一路从蓟州讨饭到了洪都。
唐寅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从养父的支言碎语中得知自己是被丢在门口,然后捡回来的。似乎是,大概是,万历二十八年的时候,算算时间,姬三儿如今年二十二了。养母之前怀过两胎,都夭折了。
养父脾气暴躁,嗜酒如命,养母总是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养母就虐待唐寅来发泄火气。在十岁那年养母跟另一个男人私奔后,养父对唐寅的虐待就更加变本加厉了。所以从小到大,唐寅的身上无时无刻不是遍体鳞伤的。
养父总是抱怨捡来的居然不是个女娃,否则卖到青楼去作妓该是能赚不少酒钱,说不定自己也可以乐呵乐呵…养父越想越气,就逼着唐寅去街上当小乞丐,要不来便是往死里打。
从小打到大,唐寅居然没有被活活打死,不得不说也是个奇迹,唐寅身子骨似乎是越打越结实了。
就在一个月以前,唐寅亲手杀死了‘疼爱’自己二十多年的养父,那是一把从屠户手里偷来的杀猪刀,一共捅了九十九刀。唐寅那时几乎要癫狂了,猩红的眼睛狰狞的嘴角狂妄地大笑着。
唐寅很早就展现出来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天赋:打架。与同行的乞丐打,和街上的混混打,跟巡街的衙役打,甚至上山砍柴的时候斗过野狼。每次都是他赢,但是对养父的恐惧是从小累积起来的。
所以唐寅不敢去反抗。
最终,唐寅还是杀了他。在他醉酒的时候下的刀,唐寅怕养父清醒着随便一声惊叫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身上,脸上,刀上,红色的白色的交织在一起,迸溅成一朵朵妖艳的花瓣。唐寅将自己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怨愤全都发泄了出来,一刀接一刀的进去、出来…
他生怕养父活过来继续打他。
刀身带出的血滴子从红色变为了黑色,顺着唐寅的胳膊流淌下来,流淌在掌纹里,居然没有填满就滴答下来,细思极恐,若是有心一瞧,发现唐寅的左右手掌都被一条横直的线络分割成了两半。
那一夜惊雷滚滚,雷鸣电闪,仿佛大明真的要灭亡了一般。闪电左劈一刀,右劈一刀,黑暗的天空到处是红色的裂缝,随着大雨哗然,然后又归于黑暗...
唐寅被官府通缉了。
当然只是贴了告示就完事了,然后注明抓到此人怎么样提供线索怎么样云云,甚至连姓甚名谁外貌特征都不曾知晓,一桩惨案便草草了事。但唐寅也待不下去了,摆脱了养父的纠缠,他觉得自己可以放手去成就一番大事业了。
洪都应该是个好地方。
于是乎,唐寅一路从蓟州南逃到洪都。一路讨饭,一路杀人。但凡看谁不痛快,反正那柄凶器杀猪刀还在身上呢。一路上看遍了世态炎凉,百姓民不聊生,阉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明江山四处战火纷飞。
倒是有个叫什么白莲教的小头目,见到唐寅单枪匹马捅死七八个挑事的臭乞丐后,主动来套近乎,邀请唐寅加入。
唐寅不知道白莲教是干什么的,但是听小头目啰嗦了半天,他只听明白了俩个字:造反!
小头目被摁在桌子上,动也动弹不得,唐寅一刀捅进去了他的后脑勺。往小头目衣衫擦了擦杀猪刀上的脑浆子,然后把桌子上剩的一小碟花生米倒进口袋里,唐寅‘嘎嘣嘎嘣’的吃着离开了。
………
那帮熊孩子不依不挠地喧嚷着,唐寅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洪都的“首善书院”,这书院是邹元标、冯从吾和高攀龙三个人创建的,是洪都士人讲学的地方。
书院的规制并不大,灰瓦、红砖、朱柱,风格朴素大方,一如无锡的“东林书院”。
无锡的“东林书院”是宋朝杨时讲学的地方,早已荒废。后来,由顾宪成、高攀龙的倡议重新修建。这个书院培养了一大批正直而优秀的官员,名震天下。邹元标等人想重振世风,所以便在洪都也建了这一座“首善书院”。
唐寅来到书院的前面,看着门前廊柱的对联,便听到旁边一老翁抑扬顿挫着念叨: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字为正楷,联句便是原来“东林书院”的对联。这时,堂上一个人正在慷慨陈辞,那声音正是御史高攀龙的,原来今日是他在宣讲,他说得起劲:
“......精忠如王德完,被人诽谤为邀功。人臣忌讳立功,甘居罪地,君父有了急难,袖手旁观,此乃大乱之道。今人为邪说所迷,孝也不知其为孝,不孝也以为大孝;忠也不知其为忠,不忠也以为是大忠。忠、孝都可以颠倒、变乱,还有什么事不可以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