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一点儿也没有忽视儿子的眼神,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希望她们来探望太后么?”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弘文帝笑起来:“你不想她们来,对吧?”
孩子鼓起了勇气,“父皇,我不希望……”
他说他不希望——孩子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希望!!!
他不可能感觉到那是他的什么亲人——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其他的妃嫔,其他的兄弟——怎么可能真正相亲相爱呢?
弘文帝凝视着他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神情,想起他如何地跪倒在自己的脚下,抱着自己哭喊:“父皇,我不要做太子了……我让给睿亲王,你救救太后吧……”
孩子也觉得微微不安,悄悄地抬头看他。
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长长的,就如第一次所见到的芳菲,睁大一双充满好奇和不安的眼睛。
弘文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巴沙木上哭泣的芳菲。
“宏儿,父皇第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太后才你这么大,是个小女孩……”
“啊?”
“太后那时刚刚到平城,遇到我们的赛马比赛。她还不懂规矩,被吓到了,在巴沙木上把头撞破了,都是血痕,一直哭泣不止……”
孩子怯怯地看一眼床上的太后,低声道:“太后真可怜呀。”
“是的。那时,父皇也觉得太后很可怜。”
“父皇,你没有帮太后么?”
弘文帝微微一笑:“那时,父皇给了太后一个苹果。”
“难怪后来太后一直很喜欢吃苹果。”
弘文帝一怔。
是啊,芳菲后来一直都很喜欢吃苹果,从北武当的金苹果,到拔丝苹果,苹果干炖獐子肉……她这一生,都很喜欢苹果。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么?
是因为如此,才喜欢的么?
以前,自己怎么没现呢?
他茅塞顿开,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儿子:“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呀?”
“我十岁那年,生了病。父皇的母亲,很小就去世了,父皇被一个老太妃照顾。有一次,一位贤妃娘娘和三王子一起来探望我……”他沉浸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那时,父皇刚打仗回来,得知自己病了,请了御医。宫里内外,嫔妃们,王子们,公主们,都有陆续来探望。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来探望……”
孩子直觉地问:“为什么呀?”
“哦。傻孩子,因为我当时和三皇子他们的关系不好。三皇子一来,就悄悄地向我做鬼脸,幸灾乐祸,还小声骂我。我很气愤,这时,先帝爷爷来了,三皇子就变了面色,毕恭毕敬,对我很友爱的样子;先帝爷爷当时对我说:你看,你的兄弟多友爱?日后,你们要手足情深,要好好对待你的兄弟……”
孩子好奇地问:“当时父皇您怎么回答?”
“当时,我回答,说各位王子皇弟,都对我很好,请父皇放心。”
“父皇,你为什么要撒谎?”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那时,我很害怕先帝爷爷。我不敢说实话。”
“先帝爷爷不疼爱您么?”
“不。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我;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很少长期留在宫里,孩子们跟他都不太亲近。所以,我心里有什么话,从来不敢跟他实话实说……”
孩子似懂非懂,“可是,太后说,小孩子不能撒谎呢。”
“是的。太后说得对。宏儿,今日,你对父皇说你的心里话,父皇很开心。你记住,以后无论什么话,都要对父皇明说,知道么?无论对错,父皇都不会责备你。”
孩子小小的开心,“宏儿听话,宏儿什么都会告诉父皇。”
弘文帝拍拍儿子的脸,柔声道:“你等着父皇。父皇一会儿就回来。”
父皇已经出去。
宏儿悄悄地跟到门口看他,心里竟然一阵一阵地不安,仿佛父皇一走出这慈宁宫,便不再是自己的父皇了。
毕竟,是去见睿亲王呢。就算刚刚这一席话,也根本安慰不了他。
他内心充满了不安。
悄然地回头看床上的太后。
忽然见到太后睁开了眼睛。
他欣喜若狂,忘了一切的不安,立即奔过去,嚷嚷起来:“太后,太后……您终于醒啦……”
但是,他很快现不对劲,太后虽然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眼神非常茫然,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感觉到疲倦,小孩子也担忧的那种疲倦。
这跟上一次太后摔下山崖时,蒙着眼睛完全不同;那时,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是清醒的。
可这一次,她睁开眼睛了,却是迷茫的。
他紧紧抓住她的头:“太后,太后……”
芳菲吃力地看他,觉得眼前一团模糊,总是看不清楚。就连想握住他的手,也一阵一阵的疲倦,根本握不住。
“宏儿……可怜的宏儿……”
她喃喃着,浑身无力,手也无力,只看到孩子的脸——在自己闪烁的视线里焦虑地呐喊。
那是自己的儿子。
某一刻,只认得这一个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是值得牵挂的。
她忽然很想坐起来,穿衣戴帽,骑马射箭,和儿子一起,随意找一个很好很清静的地方,平安喜乐,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就连这个意识都是模糊的。
逐渐地,已经开始遗忘。
“太后,太后……”
她恍恍惚惚的,喉头里没出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疲倦,太疲倦了。仿佛这些日子的心血,已经全部耗空了。
孩子的声音有点颤抖:“太后,你怎么啦?”
“没事……没事……宏儿,太后睡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一直拉着她的手,再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慈宁宫的大殿。
弘文帝坐在昔日冯太后常坐的地方,米贵妃带着孩子一起跪下,情真意切:“陛下,臣妾闻讯来探望太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你们为什么没回平城?”
“这……臣妾有罪……臣妾刚上路,就遇到皇儿高烧,稍微停留了两天,便遇到雨季,没法赶路,只好折回北武当……请陛下恕罪……”
弘文帝看着米贵妃一身华丽的装扮;以及睿亲王金红色的襁褓;侍宠生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就连自己下令让她们返回平城,也可以不听了。
他并未怒,只是看一眼那个孩子。
孩子的面容很陌生,跟其他的所有孩子一样。在平城的时候,早晚来请安。
而且都还小,好多都是乳母抱着,他常常埋头看奏折的时候,总是挥挥手,说一两句罢了罢了,就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这些年,为何这些孩子们的面孔全是陌生的?
更何况是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而且,他甚至想不起他是怎么出生的。米贵妃侍寝的时候很少,后来,就说怀孕了,然后,生了这个孩子。
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