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噎鸣死了。”龙王沉声道,“獬狱毁掉了每一层的封印,并以它从深渊中带上来的魔气, 感染了所有的龙王。”
龙王的飞行颇有些摇摇欲坠, 鸿俊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不打紧。”龙王答道, “前方就是深渊了。”
他们已飞过最初鸿俊与裘永思抵达时的雪山, 来到那硕大的深渊裂谷前,鸿俊忍不住朝下看, 瞬间险些掉下去。
“当心——”
龙王提醒道, 裘永思抓住了鸿俊。
然而鸿俊朝裂谷中望去时,突然间仿佛看见了那最深处,出现了微弱的闪光。那闪光就像暗夜里远方树丛中的萤火, 只是稍微一闪。
“那是什么?”鸿俊问。
裘永思说:“你看见什么了?”
龙王疑惑想低头,两人忙一起大喊。
“哇啊啊——别低头!”裘永思正攀在它的龙角上,随时可能被它抖下去。
“到了。”龙王说。
光柱已越来越近, 清晰可见,鸿俊望向一片雪原中央,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传送阵竟是十分眼熟。
鸿俊:“咦?”
“不错。”裘永思笑道,“我在第九层里学到了这法阵,驱魔司的结界, 也是这么来的。”
难怪——鸿俊忽然想起九尾狐所画的阵法。
“獬狱用的也是……”鸿俊惊讶道, “你当时居然这么镇定, 什么都没说!”
裘永思道:“乌绮雨所用的传送法术, 一定是獬狱所授,我现这个后告诉了长史,长史据此判断,獬狱也许仍在长安。”
“抓紧了!”龙王喝道,“我们上第三层去!”
紧接着龙王猛地加速,冲进了蓝色光柱之中,轰然射向天顶,鸿俊与裘永思各自紧紧抱着一边龙角,连声大喊。
“我们得走了。”李景珑朝噎鸣说,“必须尽快解决此地,回到人间去。”
“距离你们进塔,外头已过了大半月。”噎鸣说。
李景珑自打昨天从船上下来就没睡过,颇有些疲惫,阿史那琼说:“休息会儿罢。”
“能走。”李景珑打起精神道,“先找到鸿俊再说。”
“我将你们送到第八层去。”噎鸣说,“依次往下,通道已被獬狱打开,找到永思后,他自然能带你们上来。”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站在塔中塔的底部符文法阵上,噎鸣声音自塔顶传下,说道:“我还能再坚持三日,务必在三日内归来。”
“什么?!”两人齐声大喊道。
然而噎鸣说完这句,法阵便随之一闪,将两人传送下去。
天宝十三年秋,夜,长安。
数场雨一下,长安便凉快下来,秋高气爽,明月长空,全城一片寂静。
杨贵妃洗漱过后,落寞地看着秋天里的兴庆宫庭院,自寿诞之后,杨国忠无故失踪的传闻已传得沸沸扬扬,她特地在李景珑出前,往驱魔司拜访了一遭。得到的答案,则是兄长已死,一只妖怪取代了他的身躯——正如大姐虢国夫人一般。
但李景珑答应会守口如瓶,并配合太子行动,给杨国忠一个较合适的归宿。这归宿唯死则已,但至少死得体面。
杨家已出了两只妖怪,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巧合使然,虽然李景珑一再保证,余下的杨家人中不会再出这等事。却让她再看自己的两名姐姐:韩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时,眼神中带着惊疑与猜惧。
久而久之,每个深夜中,她都看见虢国夫人的影子,仿佛立在她的床头,令她魂不守舍,长此以往,简直要将她折磨疯了。李隆基则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兄长,她只得忍着泪,终日强颜欢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杨家为何如同中了诅咒一般,这是她的痛苦,也是家族的痛苦,回想当初,生父杨玄琰曾任蜀中司户。而后下狱,病重时将一众儿女召去,隔着铁床,嘱咐他们须得彼此扶持,杨家绝不会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而那时候的兄长一手牵着十岁的她,答应过父亲,一定会照顾好家人。
那时她尚且不知杨国忠究竟是李景珑口中的妖,或仍是人。这个问题就连李景珑也无法回答她,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是在他们诛妖之前,见上兄长一面。是妖也好,人也好,她想问个明白。
她有时甚至按捺不住,险些就要豁出去,朝李隆基质问,吵闹,甚至置自身性命于不顾,让李隆基给她一个答案。然则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杨家一户七十余口人。李隆基越老脾气便越难以揣测,一旦她被下狱,势必将连累所有依靠她的亲人。
她甚至连哭也不能好好哭一场,终日处于绝望之中。
她静静坐在月下,忽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秋风初起时,天地间有股兵杀之气,恍若令她看见了死亡。何时若自己死了,兴许便不再有这许多烦恼。
黑气在庭院中涌来,杨玉环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实上她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是如此开始,聚集为大姐容貌,低声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报仇。
“回来了吗?”杨玉环低声说。
“回来了。”那黑气聚集为杨国忠身形,杨玉环顿时一怔。
杨国忠衣衫破破烂烂,犹如寻家的孤魂野鬼,从花园中走来,摇摇晃晃地靠近杨玉环。
杨玉环蓦然一惊,踉跄上前,凄声道:“哥——”
“贵妃娘娘?”宫女问道。
杨国忠一个趔趄,扑向杨玉环怀中,杨玉环瞬间醒悟,抱着他跪坐于地,回顾。
“别出来。”杨玉环平静地说道,“做了个梦,让我静静。”
宫女应了声,杨玉环跪坐于地,杨国忠满脸污黑,一身尽是烂叶与树枝,躺在杨玉环怀抱里,颤抖着抬起手,低声道:“我……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杨玉环急促呼吸,杨国忠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要……我要见……陛下。”
杨玉环转头,紧张地看四周,再低头注视杨国忠,泪水落在杨国忠脸上。杨国忠抬起手,拭去杨玉环的泪,说:“我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回来见陛下……只为……有……一句话,想说……”
杨玉环悲恸道:“不……不,你马上走,现在就走!走!”
夤夜,宫内一片混乱,手持火把的内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贵妃所居住的后殿。李隆基快步走来,身后则跟随着李龟年。
李隆基随手一指殿外,示意李龟年等着。
“雅丹侯说……”
“朕是九五之身,何惧一妖怪?”李隆基答道。
李龟年便只得在外等候,李隆基迈进殿内,只见杨贵妃守在榻前,榻上躺着一身外袍破破烂烂的杨国忠。
李隆基静静看着,杨贵妃梨花带雨,已哭得不成人形。
“你来了,凡尘间天子。”杨国忠闭着双目,疲惫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面对这熟悉的脸庞,竟是一时不能戟指怒斥,曾几何时,此人音容笑貌,似仍在眼前。
“你觊觎的,始终是朕的大唐江山。”李隆基说。
“你又何尝不是少不得我?”杨国忠缓缓道,“实话说,昔时我确实有过几分不忍之心……从今往后,千秋万载的史书上,唯独骂我,不会骂你……当上人间天子的,又何曾尽是光明磊落,赤子之心?不过半是圣人,半是……罢了。”
君臣之间,心下了然。
杨国忠这些年里,为李隆基背尽了骂名,若不是他为李隆基如此敛财,大唐国库也断无今日鼎盛之状。自古守成之君麾下,从来就少不了奸臣。朝中弹劾杨家日渐声隆,唯独杨国忠心中清楚,李隆基亦是凡人,是凡人,便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贪婪与执念。
而他杨国忠,不过是当了李隆基的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