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下烈火熊熊,黑烟翻滚,遮蔽了视线,小皇子小小的身影一落入冲天的烟尘火焰之中,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墙上所有人都呆住了。水濯缨猛然朝后倒退了一步,同样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去。望着倒塌在火海中熊熊燃烧的云梯,脸色一片苍白。
本来亥的那一箭都已经成功射中了,就差一步,就差最后那么一步……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云梯下面会存放着火油,或者即便想到了,其实也没有办法规避这样的风险。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小皇子。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宝宝,来到世上才刚满一个月的时间,没来得及看过世上的多少美好,甚至没来得及认识他的父亲母亲,就这么匆匆地消失离去。
整片锦州城城墙上陷入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只有城墙下方传来烈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以及身上着了火,在火海中凄厉地挣扎惨叫的卑蒙士兵。
潜伏在城墙下面的那些“蛇信”暗卫都没来得及冲出去。水濯缨尽管只觉得全身一阵虚软无力,但还是撑着下了城楼,正迎上带着人赶出来的玄翼。
“玄翼,带一批人灭了云梯周围的火,在附近寻找小皇子。”
尽管她知道在那样的烈火和爆炸之下,小皇子落入火海,根本不会有幸存的可能性,甚至可能连尸体都不会留下,但还是得找。
城楼上,水今灏一动不动地望着下面熊熊燃烧的冲天火海,怀里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齐望月,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东方旭日尚未升起,鲜艳得出奇的朝霞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空,连带着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一片赤色的光芒。那种浓烈得出奇的艳红色,就像是朝天空中泼了无数浓浓的鲜血,泼满半个天幕,在天幕上大片大片肆意地飞溅,再从空中淋淋漓漓地流淌下来,染遍大地河山。
下面的卑蒙军队一见计划失败,大势已去,迅速从锦州城下撤离,往南方退去。
小皇子一死,水今灏和整个锦州城的夏泽军队必然处于最悲愤最疯狂的状态中,而且对方的援军大半天之后也快要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完全是找死。
“皇上……”水今灏后面一位夏泽将领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要不要追?”
“当然要。”
水今灏终于缓缓地抬起目光来,望向那些正在撤退的卑蒙军队,声音就像是结成了寒冰的灰烬。
“第一批援军今天下午会到,传令全锦州城,城内军队直接出城追击卑蒙。朕说过,晏儿不在了,夏泽会杀光每一个卑蒙人给晏儿陪葬,鸡犬不留。”
……
当天下午,三万夏泽援军赶到锦州城,同锦州原有的军队回合,南下追击卑蒙军队。还有的夏泽军队和东仪军队,在后面三五天时间内也会陆续赶到,已经不用担心卑蒙军队再崛起反击。
“蛇信”暗卫和夏泽军队扑灭城下云梯燃起来的大火,在周围搜索了一遍。整架云梯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周围到处都是焦黑如炭的卑蒙士兵的焦尸,因为生过爆炸的缘故,大部分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人形,只是一堆堆惨不忍睹的黑炭。
火海中没有找到小皇子的遗骸,或者说是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些是小皇子的遗骸。小皇子当时下落的是火势最猛烈的火海正中央,那么小的一个婴儿,只怕连骸骨都在烈火中烧成了灰烬。
清晨朝霞鲜艳浓重得出奇,到了上午时分,天空中乌云蔽日,黑压压地堆满整片苍穹,正午就开始下起倾盆暴雨来。天地之间望出去只有串珠一般密密麻麻的灰白色雨帘,所有景物都只剩下朦胧不清的影子,一片苍茫。
这场大雨一下,火场上的灰烬都要被冲得一干二净。士兵们没有办法,只能赶在雨势变大之前,在云梯正下方位置的一片焦土上搜集了一批灰烬,作为小皇子的骨灰带回去,否则连入殓都无法入殓。
齐望月在城楼上被水今灏弄晕,后来被带回了锦州城的知府府中。水濯缨让白翼给她看过,她人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到了中午时分才醒转过来。
醒来之后一句话不说,刚刚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面冲出去。
水今灏没有随军追击卑蒙军队,正陪在齐望月身边等着她醒来,这时候拦住齐望月,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们已经在火场上找过了,晏儿他……在那里。”
他指的是放在房间桌子上的一个冰裂纹青瓷大坛子,从火场上收集到的灰烬,就放在坛子里面。
齐望月的目光缓缓地落到那个青瓷大坛子上面,以极慢的速度,犹如一个幽魂般悄无声息地轻飘飘走向坛子。伸出一只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瓷上面,缓缓地从坛子上面抚摸过去。
她并没有哭,面容上的表情犹如死水一般,双眼眼神一片空洞灰暗,像是已经熄灭了多年的篝火遗迹。
水今灏的脸色同样苍白,覆住了齐望月落在瓷坛上面的手,低声开口,声音嘶哑暗沉。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以外,他没有任何话能说。
齐望月没有反应,仍然望着那个青瓷坛子一动不动,半晌之后才开口回答,声音和她的动作一样,犹如幽灵般虚无缥缈。
“我不怪你。但是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她确实无法怪罪水今灏。他做的没错,锦州七万百姓的性命和晏儿的性命之间,他的确应该选择前者。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她能够原谅他。
水清晏,河清海晏,他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天下太平的寓意。而不是健康喜乐,不是一生顺遂,不是对于孩子本身的祝愿和期望。
他是一个好君王,也是一个好男人。霁月光风,胸怀天下,有担当,重情义,充满责任感和正义感。只是,他也许不是女子最希望拥有的那一种丈夫。
这并不是说他有哪里做的不够。他待她一心一意,疼爱她照顾她,顶着朝臣的巨大压力和争议两年足有之久,只为了她独一无二的皇后之位。天下没有几个男人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妻子,更不用说是本该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一国之君。
他爱她和孩子,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但是如果要他在国家大义和妻儿之间选择,她也从未怀疑过他会把妻儿排在他自己之前,再把国家大义排在妻儿之前。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只是这个问题从未像现在这样,以最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地摊开在她的眼前。他放弃晏儿的选择,就像是一条天堑般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之间,尽管这条沟壑的出现并不是他的错,她还是无法越过它。
水今灏的脸色更加苍白,没有放开齐望月的手,齐望月也没有挣扎,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水今灏终于放开齐望月,缓缓地退出了房间。
……
锦州城外的平原上。
倾盆大雨冲刷着战火之后的地面,将满地焦黑的余烬冲成黑色的泥水,里面混合着尸体被烈火烧过之后的油脂和血肉,成为一片狼藉不堪的泥泞。
几具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的卑蒙士兵尸体,突然在雨中微微动了一动,从下面伸出一只满是泥污和血水的手来。
那只手也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稀烂,残缺不全的五指却弯成爪形,紧紧地抠住地面,竭尽全力地往前爬去。
与其说是爬,不如说是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蹭,这一爬就爬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从那几具焦尸下面,终于爬出一个同样被烧得惨不忍睹的人形,像是一只形状扭曲模样恶心的丑陋虫子,从大雨中的地下慢慢地钻出来。
那人满身焦黑,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只能从身上残破不堪的衣袍铠甲判断出来,应该是个卑蒙士兵。
他爬出焦尸尸堆,侧着翻过身来,雨水冲刷掉他脸上的污泥,露出一张被烧得焦烂,连五官都分辨不清的面容。
他的一只手已经没了,剩下那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缓缓拉开自己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一个以铠甲护着的小小包裹来。
那包裹是个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襁褓,里面裹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小婴儿闭着双眼,皮肤被烫得微微有些红,但身上没有受什么伤,甚至连裹着的襁褓都是完好的。
那人伸手探向小婴儿粉嫩的脖颈,他的手被严重烧伤,几乎没有什么知觉,探了半天才探到小婴儿的脉搏,虽然并不是很强,但毫无疑问正在跳动。
小婴儿躺在他的身下,犹如鞭子一般猛烈抽打过来的雨水尽数被他的身子挡住,他那只被烧伤的手垫在小婴儿的下方,不让小婴儿泡进地面上的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