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姜梨睡得很不安稳。
姬蘅的话魔咒一般的回响在她耳边,自打成为姜二小姐,重新进到姜家以来,她以为姜家除了人情淡薄,与官家府邸特有的踩低捧高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如今看,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情,比寻常人家来的更悚然听闻。姜二小姐的身世,远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而且她所处的环境,也更加危险了。倘若姜二小姐真的知道了季淑然的丑事,或者季淑然认为姜二小姐可能知道了,那这么多年季淑然对她的穷追猛打就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季淑然想要让自己放心,想要斩草除根。
这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不仅是为了姜梨自己,还有死去的叶珍珍和已经不知道魂归何地的姜二小姐,还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姜月儿。
姬蘅带来的消息,让她倏然间有了另一个想法。关于季淑然接下来的打算,季淑然想要借刀杀人,她未必不能顺水推舟。至于谁笑到最后,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了。
因着夜里想着事情,真正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日,姜梨起得就迟了些。桐儿和白雪见她难得起迟了,也没有唤她。
姜梨用过早饭,桐儿过来道:“姑娘,季氏今日又进宫去了?”
“哦?”姜梨将桌上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的纸收好,道:“她倒是进宫进的勤快。”
“听说是丽嫔娘娘身子不舒服,像是病了。季氏一大早就匆匆进宫,说要去看看姐姐。”桐儿说着说着,颇看不上眼的道:“谁不知道她有个丽嫔姐姐,不过平日里也没见关系这么好,真是兴师动众。”
“你呀,”姜梨侧过身,点了一下桐儿的额头,“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这话也就是在我面前说说,可不能被别人听到了。”
“奴婢知道,奴婢有分寸的。”桐儿问:“季氏把姜幼瑶也带进宫了,却没有知会姑娘一声。这是不是在下姑娘脸子啊?”
“这算什么下脸子,本就不是一家人,又无血缘关系,”姜梨不在意的道:“要是真让我过去,才是恶心人。”
桐儿点头:“说的有理,那咱们就不理会他们了。”她高高兴兴的又帮着白雪去搜集晨露了。
姜梨站在桌前,手在收好的纸上打了个圈儿,目光却是看向窗外。季氏今日一大早就进宫,绝非偶然。前头才看了丽嫔,丽嫔就生病了。看来对方这是来势汹汹,根本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这就肆无忌惮的干上了啊。
不过她要是怕的话,她也不是姜梨了。她倒要看看,季氏和丽嫔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将那位名满北燕的冲虚道长,妥妥帖帖的请进姜府来,她保证给对方一份永生难忘的见面礼。
“桐儿,把手炉拿上。我们去胡姨娘院子坐坐。”她微微一笑。
……
宫里,偏殿中,只余袅袅药香。带着涩的苦意。
塌上,女子靠枕半坐半躺,没有梳髻,长微乱散在脑后,越衬的脸色苍白,唇无血色。
一夜之间,她像是消瘦憔悴了不少。只觉得浑身无力,夜里仿佛也是噩梦缠身,起了好几回,到最后,几乎没有睡觉。只坐着呆到天明。
洪孝帝得了消息后,下了朝就赶过来看丽嫔。却见一向笑意盈盈的丽嫔今日却如重病一般,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太医院的太医都来看过,确认丽嫔脉象并无问题,也没有任何病症,至于为何会造成眼前这种情况,却是原因不明。
起初宫人怀疑丽嫔莫不是中了毒,但彻查了整个宫中上上下下,丽嫔的吃食衣物,并无现异样。但丽嫔的突然病重来的气势汹汹,连太后都惊动了。亲自前来探望,但丽嫔还是以惊人的变化迅速衰弱下去,眼看就要奄奄一息了。
季家人得了消息,全都匆匆赶来。陈季氏拉着丽嫔的手,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出了这种事?”
“是啊,前日里我来看娘娘,娘娘不是还好好地。怎么这么短的功夫,就弄出这副模样?”季淑然也拿帕子抹泪。
正在这时,丽嫔身边的贴身宫女红珠跪在洪孝帝面前,道:“奴婢有一句话,斗胆告诉陛下。”
洪孝帝道:“你说。”
“几年前,娘娘也曾遇到过此事。当时娘娘危在旦夕,是……冲虚道长找出原因,才让娘娘躲过一劫。如今没来由的,娘娘又遭此厄运,却找不出结果。奴婢看着,与多年前那一次似有想象,就像斗胆恳请陛下,请冲虚道长进宫为娘娘诊看。是不是宫中有魇魔缠上了娘娘!”
说完这句话,红珠就“砰砰砰”的给洪孝帝磕了好几个头。一边的绿芜见了,也跟着跪了下来。
多年前,丽嫔被宫里其他妃子嫉妒怀恨在心,那妃子不知从哪里得了丽嫔的八字,用了厌胜之术,让丽嫔一日比一日消瘦,差点香消玉殒。还是恰好太后生辰,请了冲虚道长来清宫,现不对。找到了那置放的人偶。太后大怒,竟然有人敢在宫里做这等事,那妃子被赐了一杯毒酒,对外只说是病故。丽嫔因此捡回了一条命,渐渐好了起来。
此时此刻,红珠突然又说起当年的事情。
本以为洪孝帝听完这话,会立刻欣喜于找到一个新法子。但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洪孝帝的回答。不知为何,红珠有些不安,额上也渐渐渗出冷汗。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磕几个头的时候,洪孝帝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他道:“冲虚道长四处云游,如今更不知身在何处……”
“皇上说的可是那位高人冲虚道长?”一边的陈季氏站起身看向这边,道:“臣妾三日前曾听过,燕京城里的道观里来了一位高人做法,好似就是冲虚道长。这样说来,冲虚道长也许还在燕京城。”
“是么?”洪孝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招了招手,苏公公赶紧上前:“传朕旨意,立刻召冲虚道长进宫,给丽嫔娘娘诊看。”
苏公公领命离去。
季淑然仍然伏在塌前,握着丽嫔的手却是微微一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转眼又落下了两滴泪来。
冲虚道长在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宫中。
这道人已经到了天命之年,看起来清瘦刚毅,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正派风范。他背后还背着桃木剑,身上挂着拂尘,道袍布鞋。进了宫,与洪孝帝行礼,也是不卑不亢。
“一别经年,道长还是老样子。”洪孝帝的眉头舒展开来。
“贫道有幸得陛下挂怀。”冲虚道长道:“听闻陛下召贫道前来,是丽嫔娘娘有事?”
“正是。”洪孝帝道:“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找不出原因。丽嫔的丫鬟恳请朕来找你一试,恰好朕听闻,最近你尚在燕京。便想找你进宫,给丽嫔瞧瞧。”
洪孝帝也不好把这话说的太过明白,自古以来,但凡昏君,都相信鬼神,求神问道。洪孝帝自然不愿意做个昏君,给人留下话柄。但如今丽嫔如此,也实在没有办法。况且冲虚道长为人并不张狂,隐姓埋名,多是四处云游清修。就如当年现宫中有人以压胜之术对付丽嫔后,这件事也并没有外人晓得。
可见是个信得过的。
冲虚道长便对洪孝帝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贫道就先给丽嫔娘娘瞧瞧。”
红珠和绿芜连忙将冲虚道长迎进去。
丽嫔被扶着坐到软塌上,神情苍白,似乎说一句话也要费很大力气似的。她看向冲虚道长,道:“还要劳烦道长亲自来一趟……”
冲虚道长摆手:“丽嫔娘娘言重。能为陛下分忧,是贫道的福分。”说完这句话,他眉头一皱,盯着丽嫔的周围,像是看见了其他什么东西,目光不错,慢慢的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铃铛来。
仔细看,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鼓,小鼓周围,缀满了一圈红色的铃铛。他一手持铃铛,慢慢的摇动,紧接着,越要越快,铃铛声也从一开始的温和,变得阵阵急促,清脆到刺耳。
丽嫔突然弯下腰,猛地咳嗽起来,仿佛胸中憋着的一口气被疏通,接过红珠手里的帕子擦拭嘴角,竟像是吐出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这阵势,看的在场的女眷都有些害怕。刘太妃拍着胸口,道:“啊呀,吓死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冲虚道长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快步走到殿里的桌前,从包袱里再次掏出黄色的符纸,他抓了一把朱砂倒在桌上,又拔出一个葫芦样的东西,狠狠灌了一口,噗的全部喷在朱砂之上,殿中顿时浮起酒气。葫芦里的,应当是不知名的烈酒。
那烈酒混着朱砂,慢慢融成一片殷红,冲虚道长又掏出一只木头笔,饱蘸朱砂酒,提笔在黄色的符纸上写下一串看不清楚的符文。
罢了,他将符纸展开晾干,三两下折成一个三角的折纸。递给丽嫔,道:“娘娘须让人将这封符纸以红线穿好,细心收藏,一个月后,自然无虞。”
他这一番动作,可谓是雷厉风行,果断明确,让人看起来,不由自主的就会相信他,此人的确是个有真本事的,不是骗子。太后问:“哀家不明白,丽嫔何以弄成这幅模样,道长方才一番作为,可是宫中有人对丽嫔用了压胜之术?”
冲虚道长回头,道:“回太后娘娘,丽嫔所患,并非宫中有人用厌胜之术。此事和旁人所为不相干,而是丽嫔娘娘被邪气入侵,这邪气难以控制,几乎要吸干丽嫔娘娘精气。不过贫道方才已经为丽嫔娘娘驱邪,又以符纸镇压,接下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邪气入侵?”刘太妃往后退了一步,慌张的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这宫里还有邪气了?道士,你可不要胡乱说话。”
太后打断她:“不可对道长无理。”她看向冲虚道长,说话倒是比刘太妃客气温和许多,“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后娘娘请放心,这邪气并非宫中滋长出来。陛下是九五之尊,身上有真龙护体,邪毒不侵。真有邪祟,在宫中也只会慢慢消散下去,成不了大气候。”
听闻他这么说,刘太妃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问:“那丽嫔这是从哪里招惹来的邪气?她又没出宫。”
“敢问……”冲虚道长问:“丽嫔娘娘这几日可见过什么宫外的人?”
宫里是没有邪祟,邪祟是从宫外来的,丽嫔不能出宫,她的身边人也没有出宫的,唯一可能的,就是见过了什么人。
丽嫔愣愣的看着冲虚道长,声音虚弱:“见过……”她对洪孝帝道:“臣妾之前,见过臣妾的妹妹淑然。”
季淑然诧异了一刻,紧接着,她连忙跪了下来,道:“臣妇日前的确见过丽嫔娘娘一面,当时与丽嫔娘娘闲话家常,呆了半日就回去了。臣妇……臣妇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臣妇绝无谋害娘娘之心,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