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卿已经十多天没有进宫了。
一来,她上次从乾元殿前面的台阶上滚下来,确实伤的不轻,所以,要养身子,二来,需要时间接受事实缓和情绪,好好捋捋头绪,所以,不出门,也不见任何人。
第三,她是真的不想见到萧正霖,怪他的欺瞒,更无法原谅他瞒着这一切,导致长乐受尽屈辱,如果这些年他对长乐上心一点,如果他没有瞒着这一切,如今,不会是这样,虽然楼月卿也知道,他们都是在选择保护她,她现在也大致明白他们的想法,可这种保护,她不需要。
从不归崖回来后第二日,她进宫了,直接去了乾元殿。
还没到乾元殿,就撞见了从乾元殿的方向出来的萧以怀,她眉梢一挑,上前。
萧以怀如今还是监国太子,管着不少政务,如今萧正霖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他自然是要来回禀政务的,如今这一脸颓然的出来,显然是被训斥了。
见到她,萧以怀面色一惊,楼月卿看得出来,萧以怀很是忌惮她。
或者应该说,是怕她!
确实是该害怕,毕竟,他的储君之位能不能坐稳,还要看她,在他看来,如今的局面,萧正霖一股脑儿的想要补偿她,她若是让萧正霖废了他,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
四目相对,一个淡然自若,一个故作镇定。
没有剑拔弩张,只有尴尬的安静,楼月卿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是,萧以怀却很是尴尬,轻咳一声,才一脸镇定地问:“皇妹这是要去给父皇请安?”
楼月卿莞尔,意味深长一笑:“太子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萧以怀面色一僵,眼神沉了沉,垂在身侧手,攥成一团。
楼月卿嗤笑一声,瞥了一眼他略显难堪却仍忍着的脸色,没说什么,越过他,往乾元殿而去。
萧以怀脸色更难看了。
按理来说,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楼月卿虽然被封长公主,可是却并非长辈,是要给他行礼的,可是,她却……
萧以怀隐隐有危机感,他知道,他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可是,母后再三警告她不许派人刺杀她……
楼月卿一到乾元殿外面,就有人进去通禀了,所以,她进入乾元殿的时候,萧正霖正坐在榻上,在等她。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显苍老了,明明才五十岁,却犹如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满脸憔悴,满眼沧桑。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晚年失意的老人家,早已没有年轻时征战沙场浴血搏杀的魄力和刚毅,楼月卿说不心酸唏嘘是假的。
说到底了,他所有的欺瞒,都是为了她好,只是用的方式错了。
压下心中的百感交集,她福了福身:“儿臣参见父皇!”
萧正霖面色晦暗,凝视她片刻,才开口:“平身,过来坐吧!”
楼月卿依言起身,走到另一边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两相静默,似乎经过了这段日子的事情,父女之间才好一些的关系,瞬间破裂,又回到了之前的冷淡和疏远。
吕安捧着一杯茶进来,放在楼月卿跟前,察觉这父女二人微妙的气氛,没敢多留,躬身退了出去。
楼月卿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殿内静默的只能听见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正霖才开口问:“长乐……还好么?”
似乎提及这个女儿,萧正霖有些难以启齿。
楼月卿愣神片刻,答:“她很好!”
每日都待在褚玉阁里,该吃吃,该睡睡,但是却很安静,自己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沉默寡言,呆呆闷闷,楼月卿其实没有限制过长乐的自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府中随便走动,哪怕出府也可以,可是她却从未踏出过褚玉阁的门。
仿佛,她对外界的一切,已经都不在意了。
照顾她的侍女说,她经常坐在那里,看着外面,一看就是半天,似乎,心死了,魂也丢了一样。
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她没有崩溃哭闹,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平静待之,这个妹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萧正霖闻言,神色黯然,目露悲怆:“朕愧对她!”
楼月卿不置可否,不过,愧对她的,何时他一人。
她也难辞其咎!
虽然不是她一手促成,可说到底了,他们对她的偏袒,也是长乐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受尽屈辱的根源。
自嘲一笑,深吸一口气,楼月卿才看着萧正霖,淡淡开口:“儿臣有一些疑惑,还请父皇坦然相告!”
萧正霖看着她,静待下文。
楼月卿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长乐身世的?”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
萧正霖静默片刻,答:“约莫……十四年前!”
那个时候,他已经找了她将近一年,可是都杳无音信,不知死活,不知去向,就在那个时候汤家的人将她带回,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胎记也都如出一辙,可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他的无忧,可是,却和无忧长得一模一样,他心中大骇,质问了汤家的人,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们奉了汤卉的命令送回来的,他去逼问了汤卉,才得知,这也是他的女儿。
楼月卿呼吸一滞。
十四年前……
压下心头的晦涩,她又问:“那她没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今,楼月卿已经连一声母后都不愿再称呼了,这么多年所有的眷恋,就在得知她还没死的时候,消失殆尽。
萧正霖面色晦暗,眼中的哀伤与沉痛交杂,他回答道:“也是那时候!”
得知她生了两个女儿,却瞒着所有人送走一个,便对她的死生了疑惑,也因此知道了她做的事情。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他爱了十几年的女人,恨入骨髓。
所有的爱恋,怀念,还有愧疚,都化作恨意,也对她,彻底死了心。
楼月卿压抑了许久,才继续问:“妹妹……又是怎么落到了汤卉的手里的?”
萧正霖如实道:“汤卉收买了进出长生殿为你母后安胎的太医,得知她肚子比寻常人的大,加之汤卉曾育有双生胎,便得知她怀着双生胎,你出生那日,长生殿的事情被汤卉所知,她便派人拦截了带着长乐潜逃出宫的锦瑟,杀了锦瑟,带走了长乐!”
景媃确实从未让太医碰过她的脉象,可是,怀有双生胎的肚子,是遮掩不住的,汤卉命人暗中逼问那个太医,自然也是瞒不住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汤卉就已经开始打算利用这个孩子,筹划一场诛心的阴谋,以报复他们。
楼月卿闻言,豁然转头,看着萧正霖的眼神,微微红润的眼眸中,有愤怒,也有怨怼:“那你为什么明知道她也是你的女儿,却任由她这么多年任由汤卉摆布控制?为什么看着她受了那么多苦楚却当做不知道?”
但凡这些年来,他对长乐上心一点,护着她一些,她都不会如履薄冰的活着,甚至不惜为了自保,践踏自己。
萧正霖沉默,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悲伤越的重。
这个女儿,虽然也是他和景媃的孩子,可是,她的出现,揭露了那样可悲又可笑的真相,他真的没有办法心无芥蒂。
况且,那个时候,他一想到无忧不知是否还活着,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受苦,加上长乐是汤卉送回来的,他便也知道,当年那场截杀也和汤卉脱不了干系,无忧极有可能在汤卉手里,因此,他一边纵容汤卉,一边让萧以恪去到处寻找无忧,暗中也派了很多人盯着汤卉的人,却始终没有消息,心里从未有一刻不担心的,加上景媃死亡真相的打击,他对长乐,确实难以上心。
可是这么多年,他也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只要能给她的,他都不曾吝啬,只是,她的身世若是公开,便会引来大量的猜测,景媃的事情也极有可能被翻出来,他已经当景媃死了,又岂会愿意让人知道这样的秘密。
然而,他并不知道长乐过得如此艰难,也不知道她身上生了什么,她从不曾说过,他也并不过问她的事情,只是给予她宠爱和纵容,这也是他唯一能给的。
只是,再多的无奈和苦衷,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对不起这个女儿。
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楼月卿见他默不吭声,便也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又道:“当年的事情就不说了,可这一次,在我想要杀了她的时候,您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当年的事情,告诉我一句实话就那么难么?您是为了替那个女人隐瞒她犯下的罪孽?还是觉得,我就这么脆弱,脆弱到连这个真相都接受不了?”
她知道,当初她和二哥相认之后,父皇也一定知道了她的存在,却苦心孤诣的瞒着她,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应该让她知道这一切,也不至于姐妹相残,她还差点杀了长乐,如果不是当时下意识的留了长乐一条命,长乐就真的死在她手里了,如今想起来,她无比庆幸当年手下留情了。
而她回到酆都之后,父皇也一定知道了,却当做不知道,在她逼着要长乐的命的时候,他还是不肯说,哪怕想尽办法让长乐假死送走,也一个字都不肯说,如果她不是察觉有异派人盯着,如果不是她追上去拦截,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如果不是隐隐有所怀疑,她追上的时候,怕是就已经直接杀了长乐。
如今想来,她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他们不该瞒着的,如果早些告诉她,她就算难以接受,也一定会选择伤害最小的方式,会好好护着这个妹妹,哪怕不要这个身份,不要认祖归宗,也都没关系。
萧正霖沉沉一叹,无奈至极:“父皇只是不想让你们面对这些残忍的真相,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你们最好的保护,你明白吗?”
瞒着一切,送走长乐,只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两个女能做的最好的保护,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对于长乐而言,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远离这个对于她来说充满了痛苦和噩梦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没有纷扰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只是,饶是他苦心孤诣的周旋筹谋,也都白费心思。
楼月卿瞳孔一缩,咬了咬牙,抿唇沉声道:“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们,需不需要这样的保护,你和二哥他们费尽心思做的这些,其实我都明白,可是父皇,我和妹妹都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脆弱到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住,不管当年的事情如何残酷,都和我们息息相关,我们有权利知道,这也是我们应该知道的!”
“无忧,你根本就……”刚一开口,萧正霖似乎察觉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咬了咬牙,无奈道:“罢了,事已至此,说得再多,也都于事无补了!”
他只希望,到此为止,剩下的,就此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