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5 幻梦境(1 / 2)

穿过光亮,脚下便是宇宙——安德医生目瞪口呆地环视四面八方,深邃的星空就在他的眼中延伸到无垠的远方。行星、恒星、卫星、流星、超新星、白矮星、巨红星……他所知道的星体就仿佛芝麻一样点缀在黑暗中,释放出的光和热在抵达他的身边前就已经被那深邃的背景吞噬了,他还看到了黑洞正在蚕食星系,看到了宛如银河系一样巨大的悬臂在缓缓转动,而那些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星系的河外星团就如同盘子一般大小。

是的,虽然是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宇宙,但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微缩的,相比起来,安德医生就像是一个跨越了诸多星系的巨人。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但他其实是可以呼吸的,在他的感觉中,这片宇宙并非真空,让他生存下来的必须物质,在这里到处都是,就如同在正常环境中呼吸着空气。即便如此,他仍旧震惊到了不能去呼吸的程度。

安德医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他对自己上一秒的认知,仍旧是在塔内,是在那片浓郁的黑暗中,尽管那样的黑暗也同样是诡异的,与此同时所认知到的塔内情景,也和他过去所见过的塔内情景完全不同。比起逻辑,他更多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在思考、判断和行动。但无论怎样,在见到这片宇宙之前的那些异常的体验,都更加让人觉得真实。

安德医生注视着这片宇宙,感受着自己神经的颤抖,想象力在凝固,大脑中曾经混杂的那些思绪,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了出来,扔在这片无垠的宇宙中,于是,他便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哪怕自己的身体横跨了数十个星体,每一个星体和他自身对比起来就如同芝麻一样微小,但置身在朝着无限远处弥漫的星空面前,也同样是渺小的。

自己的巨大和自己的渺小,矛盾而同一,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安德医生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要做什么,无法思考的他渐渐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仿佛就这么下去,在这片宇宙中融化——一种比感官状态更高层面上的融化——才是正确的选择。

就在这种诡异又美妙,充满了矛盾但又让人欲罢不能的体验中,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无法说清楚自己究竟意识到了什么,那并非是看到,并非是用五感去认知,似乎是从一个超越人类感官的角度上,可以觉察到一些隐约的什么——那是在无限扩展,被无数光亮点缀,却又吞噬了光亮,连黑洞都能够容纳的黑暗背景中,有某种色泽质感不一样的阴影在蠕动。虽然难以形容,但硬要用他自己这一辈子的认知去描述的话,那就像是在宇宙背景中有那么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膜被揭了起来。之后,安德医生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解释,也完全无法描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亦或者说,当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并且笃定而狂热地坚持自己看到了什么,而这份笃定和狂热是如此的无端,毫无逻辑,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即便如此,安德医生也无法解释在自己身上,在那不知道多长的注视宇宙的时间里,从头到尾都生了何种变化——他肯定自己已经生了改变,并对自己还活着,有一种由衷的膨胀的喜悦,他长时间陷入一种难以思考,但又仿佛是思考得太多的静默中,仿佛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就能够品味自己还活着的喜悦。

哪怕是清醒的时候,安德医生也无法把“自己正处于怎样的环境中”的观测和思考纳入自己的认知中,他无法去思考,看到了也不能想,想到了也没法说,就像是有一种无形又可怕的力量,正在啃噬他的意识、思维、精神或灵魂这样非物质性的构造,最后将蛀穿所有,只留下一个物质性的空壳。

在这个过程中,哪怕感到恐惧和绝望,他也无法分辨出来——

安德医生挣扎着猛然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桌前,拿着笔在“高川”的遗产笔记上,写下以自身为主要视点的故事——这是他自己在黑暗中行走,进入诡秘的微缩宇宙,并在奇妙的体验中,整个人的意识和意志彻底被可怕的不可描述的存在瓦解的故事——正因为是写在笔记之中,所以才能认知到,这一切都并非“事实”,然而,哪怕他对自己为何写下这样的内容感到不解,对自己是何时开始书写的,也有着一段记忆的断片,但这个奇妙的故事对他而言,就像是真的体验过了才书写下来一样。

安德医生从自己的体验中,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高川”写下笔记时的情况,或者说,有一种无比深入的感同身受的感觉:将自己认知到的亲身经历以修饰性的笔法写下来,自己明明不是书中人,却仿佛幽灵一样在这个自己撰写的故事中游荡。和自己同名的书中人物,既不是完全的自己,但也仍旧是自己。那是一段阴影,是一段意识的徜徉,是真实的虚幻,也在虚幻中存在真实的东西,更是一场噩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是在黑暗中走向光亮的途中,而是仍旧坐在黑暗之中,就着灯光在桌边写字?在记忆的某一段,对自我状态的认知生了可怕的错乱,即便安德医生自己也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也无法仅靠这些知识却给出一个让自己彻底信服的解释。

现在,他对“停下笔、合上笔记,站起来走向黑暗深处”之类的举动有一种深深的自内心的恐惧,他不自禁去会想,倘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就会变成自己写下的那段故事一样,陷入一个无法理解的状态中,换做他人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有何种想法,他不知道,但那不是死亡,仅对他自己而言,比死亡更加可怕。

安德医生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变成故事中的“安德医生”那般下场,相对而言,虽然不知道为何自己还在这片黑暗中停留,但“坐在桌边书写故事”这么一种举动,却又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行为,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拿起笔写点东西,只要认识字,就可以写一烂诗或蹩脚小说,没关系,也许内容惨不忍睹,但这样的行为对人类自身而言,是十分正常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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