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黄子澄,就是太爱显示自己。郭璞的眉毛向上一挑,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之色。齐泰也感到了同伴的鲁莽,上前来轻轻拱了拱手说道:“晚辈也想听听武侯的高见,武侯平日所谋,的确长远,不看上一段时间很难体味其中好处。我们二人马上要回江南,求知之心甚急,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武安国知道这二人日后必是风云人物,虽然大明朝的历史走向未必和原来相同,但以二人的文学造诣,日后即使不在朝中为官,在野亦能自成一派。能让这样的人理解新政最好,即使他们不明白新政,也希望通过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让他们不至于站在新政发展对立一边。北平新政发展虽然有些畸形,自己却每每被其强悍的生命力所震动,照这样发展下去,无论挡在新政前面的人是谁,结局一定会以失败而告终。能让这世界少一些悲剧,最好还是少一些。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武安国对二人友好的笑了笑,“你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你们二人内心喜不喜欢眼前这个情景,我希望你们抛开个人成见评判一句,这样让所有参与者一同制订股市规则,看得到的好处在哪里”?
“如果能争出个结果来,应该比较能让大家信服,毕竟是他们自己制订的,错了也怪不到别人”。齐泰仔细想了想,坦诚的回答。
“坏处呢”?
“坏处很多,刚才白师叔说过一些”,黄子澄被郭璞刚才的表情吓了一跳,看齐泰回答完第一个问题,郭璞并没有发作,小心翼翼的说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最大的坏处是移风易俗,让百姓为了蝇头小利争来争去,失去了揖让之风。当年孔融让梨……”。
“别扯太远,说第二条吧,否则伯辰兄又要反驳你了”。武安国微笑着打断了黄子澄的发挥。
“第二,就是没完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规则定下来,浪费很多功夫”。
“那你是等他们争论完了,共同制订个大家都遵守的规则好呢,还是立刻拍板,以后让他们在不断捣乱,弄得股市无法继续下去好呢”?武安国请二人自己选择答案。
“当然是争论完了,共同制订规则好,不过这也太慢了些”!二人想了一会,齐声回答。
“慢不要紧,慢到最后,股市依然存在,他们就有赚钱的机会,好过一下子崩溃了,局面无法收拾。不光是股市,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慢慢进行,总有达到目标的一天,要是不考虑周全图一时之快,最后极可能收到相反的效果”。武安国非常认真的开导着几个年青人。在他自己那个时代,为了所谓的效率牺牲掉太多的东西,到后来发现恰恰是这些被牺牲掉的东西,成为社会前进的瓶颈。
“不过晚辈还是觉得股市不存在的好,虽然震北军最初通过股市交易税得到了很多军饷,但后来的股市风波也让很多百姓一贫如洗。并且这种争竞之风不可听之任之”?见武安国不是个蛮横之人,黄子澄把刚才伯辰和白正辩论的话题又提了出来。
“我倒是欣赏这种据理力争的方式,虽然一时半会弄不明白,但是最后双方总会妥协,彼此都后退半步,留出一份缓冲的空间来。子澄,其实只要有利益,必然有矛盾。做为官员首要的是让矛盾找个宣泄口,而不是硬压下去,捂着盖着。否则总有一天会捂不住,到那时恐怕造成的祸乱就大了。这钱多钱少的,看重的利益本来就不同。让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等吵累了,他们最后还会互相做个揖,叫声兄弟。如果连吵闹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可能最后他们动了刀子,彼此视若仇敌,谁也劝不回了”。武安国的话有些不着边际,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侯爷,您刚才说这些好像与股市关系不大,至于民风,白某以为可以用圣人之道教化之,关键在于官府要严格对待害群之马”。白正把武安国的话品味了半天,也没明白其中的意思。顺着刚才黄子澄的思路提出自己的见解。
“教化,白兄,你能举出一地教化成功的先例吗,如果没有官府强行压制,真有人能在利益面前相敬如宾吗?至于这个股市,你可以把他看成股市,也可以把他看成北平,这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利益争执和大厅里面其实是一样的。我读的书不多,但我知道的历史记载中只有礼仪崩坏的时代,没见过圣人之世真的到来。并且这个利益崩坏,国破家亡的时代每隔两三百年就要重来一次,这是为什么?白兄大才,请不要用天命来搪塞我”?
“这”?饱学的白正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黑大个面前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他是名士,自然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内心里白正也知道,书上说的圣人之世,确实不可考证之处居多。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又听武安国自言自语般说道:“新政最后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我想在座的都不知道,其实它到现在为止,都不能叫做新政,因为它连自己的策略、方法和主张都没有。我们大家都不能肯定未来是什么,会怎样。但我们却都知道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们已经给蒙古人做过一回奴隶,我想没有人希望再给色目人、日本人、或者这世界上任一个民族再做一回奴隶,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子弟被人欺凌,被人侮辱。所以武某恳求大家,看到不顺眼或不正确的地方,可以指责它,批驳他,想办法制约或者教化它,却千万不要想去毁了它,因为毁了它后,我们坠入的将是和以前同样一个轮回,说不定万劫不复”。
除了郭璞,谁都没想到武安国最后说出如此一番道理来,蒙古人撤离中原还不到二十年,坐中的人都经历过当四等人生命朝夕不保的日子,大伙一时都有些痴了。联想到武安国最近所作所为,明明可以轻松地把江南几家财团打翻在地,还是勉强和对方握手言欢,原来其所谋远非一城一地,一家一姓之福址,而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兴衰存亡。
白正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热流在滚动,喃喃地说:“侯爷,白某不满新政,也是为了国家和百姓,不是为了我白某的名声。前朝要肯奉圣人之道,君臣齐心,力行仁政,外寇未必有可乘之机…….”。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武安国说得好,你能拿出个成功的先例吗?
……
“我们不能肯定未来是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并且不愿意其再发生,兄弟,我真服了你,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武安国府,忙碌了一天的郭璞和武安国秉烛夜谈,议论股票规则得失以及白天的辩论。“当时我那位师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一向自诩忧国忧民,没想到你的境界必他还高出许多。今天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一定把你引为知音,拉你结拜了”。
“其实大家目标都一样,只是道路不同。我倒希望他们和我们能像股市上的商人一样,坐下来一同讨论一个大家都认为可行的规则,而不是彼此视作仇敌”。
“我那个师兄虽然固执了些,倒不至于采用非常手段,倒是其身后那个年青人,做事激烈,恐怕不会如你的意”。郭璞对黄子澄印象不佳,顺口说道。
“岂止他一个人,恐怕身后还有整个江南儒林呢,郭兄,你为难的日子还在后边”。武安国思考着回应。
郭璞微微一愣,旋即领悟到武安国话中叮嘱之意,相处这么久,二人之间也算心有灵犀。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贤弟”!
“后天吧,明天我和张五他们告个别,后天一早走。我这钦差大人奉命北巡,也不能总窝在北平不动弹。先前还有为燕王稳定后方的借口,现在,大宁收复了,北和林被震北军铲平,蒙古此次南征的东路军在汤和和常茂前后夹击下已经全军覆没,西路蒙古人也被蓝玉打得丢盔卸甲,明年开了春,估计中路也快完蛋了,我再不走,估计大家会有麻烦”。武安国无奈的回答,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留在北平。
“明天设宴给你饯行,怪不得你今天和我师兄说了那么多没来由的话”,郭璞心中万分不舍,“凡事慎重,不要树敌过多,有些不像话的官,皇上自己会来管他”。
“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武安国心里充满离愁别绪,“这次李兄留给我的资金,我明天准备把他转交给北平书院,让穆罕默德他们拿去再开几所学校,郭兄也尽量鼓励商人们向各地发展,别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屋子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燕王可以和蒙古人握手言欢,曹振可以和高丽人携手作战,可那些身上血脉相连的人,却要相互仇恨,不共戴天。什么时候大家能从冲动和误解中冷静下来,拍拍肩膀彼此称一声兄弟?布政使郭璞在灯下郁闷地想。
窗外,北风肆虐的刮着。